李龙城老实答了。
龙城飞将,好名字。继而反问: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龙城对世事一无所知,只凭着本能猜测,国姓为沈,侍卫们又十九十九地叫,于是道:沈十九?
沈既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按你这么说,我姐姐叫沈十八,我兄长叫沈十七?
重新平复心情,盲眼少年长舒一口气我姓沈,叫沈既明。知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李龙城在心底默念数遍,沈既明,沈既明,沈既明。
他开口答道: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这一回换作沈既明愣住了,他停下脚步,不可思议道:看你小小年纪,书念得还不少。
那是自然,整日被锁在庭院中,除了看书还能做什么。
二人走了一路,沈既明的脚步很稳,若非面覆黑绸,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盲的。沈既明对李龙城全无防备,有什么说什么,显然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万一我走错路了怎么办。
答:我家在城东,是这个方向。
沈既明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语锋急地一转,疑惑道:城东?李龙城?你是城东李家的?好家伙,还是个名门望族,不过李家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孩子,我记得李家幺子不足两月就病逝了。
无心的一句话听得李龙城心里发堵,他闷闷道:我没死。
有些事不能细想,否则只会愈发委屈,李龙城停下脚,眼眶不知不觉地泛起红,他轻声问沈既明:十九殿下,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是不是我不应该活着?
沈既明敏锐地听出稚童的哭腔,他转身蹲下,褪去左手的护甲,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拭李龙城的眼角:这是什么话,不许胡说。
李龙城十分早熟,情绪短暂地失控后很快就恢复原状。沈既明大了他许多岁,心思自然细腻许多,李龙城的身份十分蹊跷,他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李家幺子早夭,多是他父皇的缘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十分挂念李家的幺子,时不时在朝堂上还要向李大人提起。沈既明虽看不见,可他听得出李大人尽力克制着的惊恐,与愤怒。
他心知此事不简单,不可轻举妄动,只好按捺疑虑,换了轻松的话题。
李龙城在回家前,少见地主动开口,他问沈既明,以后也可以去他的梅园看梅花吗?
沈既明笑道,当然。
沈既明并未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这一次回京过年也待不了多久,不过是走个过场,给皇帝一颗定心丸吃罢了。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若非皇九子在除夕夜带病豪饮七坛,以至于后半夜着了凉风当场猝死,沈既明本该早早地回关外去。皇子薨逝并非小事,一来二去,归期就耽误了下来。葬礼上,皇帝并未表现出特别的感情来,虚弱无力的脸上尽是麻木,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他的骨肉至亲,而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
皇帝子孙繁盛,从沈既明的顺位便看得出来。皇帝本就是寡情之人,对妻子儿女皆是如此,死了一个皇子而已,他不是还有十八个么。况且,皇子有什么好,说不定还在暗地里算计他的宝贝皇位,那还不如死了。
沈既明在祠堂里跪得恶心,终于熬到了可以出宫的时候。皇帝向来不喜沈既明,嫌他瞎,嫌他长得像那个脑子有病的娘,直到沈既明接手了边疆事务,实实在在地为皇帝解决了最头痛的问题,他才终于愿意正眼把小儿子瞧上一瞧。沈既明说想出去走走,他自然应允。
沈既明不欲坐轿辇,只说自己去梅园里走走,不许任何人跟来。十九殿下手持兵权,又得皇帝器重,他的话无人不从。他一路缓行,想起父皇对亡子的态度,不免心寒。想得正出神,他猛然感知到梅园内有不妥,不禁心下诧异,为何父皇的密探会搜到他的园子里来。
皇帝多疑他是知道的,可他自认安分守己,哪怕最初自愿请缨也并非出于对功绩的渴望,不过是再无法忍受姐姐们含泪出嫁的场景。他一时气昏了头,竟笑出声来,边关将士们以命护家国,所换得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嫌隙与猜疑,连他的梅园都成了搜查的对象。
他是沈家人,合该为沈氏江山肝脑涂地。他的将士们呢?他们又是为了谁?
怒极,于是厉声道:什么人也能闯我的地方?要命不要?
密探奉命行事,奈何十九殿下是从刀尖上滚过的人,警惕性非同一般。沈既明身份特殊,他不可能灭口,且沈既明与皇帝关系本就微妙,他不想把这父子二人的关系弄得更僵,只好胡说八道,说些奉命保护十九殿下安危一类鬼也不信的谎话。
正逢近日,得了沈既明允准的李龙城也来梅园玩。他听见沈既明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来,想再见他一面。
沈既明听出孩童的脚步,缓和语气:小龙城也来了?
原本神色尴尬的密探后脊骨一凉,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龙城。李龙城生得好,眉目间活脱脱是个俊美男子。他无从分辨这孩子是否是城东李家的那一个,然他阅人无数,鲜少见过如李龙城一般气势强烈的稚童,他面上的表情极淡,周身却缠着凌冽的肃杀之气,根本不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应有的。越是打量,探子的心思逐渐沉下去,已然信了七八分,监天寺那群没用的东西竟也有算得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