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难道陆澜的执念也有一部分是他吗?沈竹晞思索几番,不得要领,正要去招呼友人,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瞳是涣散而没有焦点的,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在两处梦魇的间隙短暂停歇。
就在他束手无措、不知道怎样唤醒对方的时候,陆栖淮毫无预兆地抬手,并指将引梦石从中截断为二!沈竹晞惊慌失措地捡起两截石头,看见案台上的人眼眸中似乎有冷光一闪,复又阖眸沉沉睡去。
沈竹晞在左右两块半石中沉吟不定,最后随意挑了其一,一闭眼,放到陆栖淮掌心,看白雾如锦缎纱幕升起时,在眼前渐次氤氲开的画面。
那高耸入云的是平逢山,却并非数月前所见的白雪皑皑,冰封苍茫,而是沉寂的铅灰色,仿佛无数灰扑扑的蝶挨挨挤挤地排在山上。平逢山顶神殿莽莽,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盘膝坐在那里,眉目死寂而安详。
画面在飞速地拉近,在陆栖淮的视角里,他正穿林渡水,疾奔如电,向山巅急速掠成闪电——平逢山的山门前不能使用法术,那样快的速度,几乎已经是人间能有的极限。
镜头完全拉向山顶的时候,沈竹晞悚然惊动,手里的另一半引梦石轰然坠地,碎裂成片,再也起不到引梦的效果。他根本不曾在意这个——山顶上,山顶上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或许也不是他自己——虽然有同样的眉眼,然而满头绿鬓已成深灰,宛如垂暮之年的老人,那人居然是一身飞扬孤傲的绯衣,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像一尊亘古的雕塑盘坐在山巅,脸容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孔,每一个孔都隐约透出灰光,而合十的手掌上,皮肤宛如皲裂开的瓷器,一寸一寸破碎成灰。
这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尊濒临破碎的塑像!
沈竹晞看着画面,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那真的是曾经的他吗?是他曾一度经历过的事情?为何自己却没有半点印象呢?以往发生过的那些事,自己虽然不记得,但多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投印在脑海中。
沈竹晞满腹狐疑,定睛看去,陆栖淮似乎在灰光中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奇特的长风将他衣袂倒卷成向天的漩涡,而在天上,居然有灰色的河水倒灌而下!
一切都是灰色,灰,掩埋了所有的色彩,唯有那个“他”雕像一样的绯衣,仿佛暴雨乌云间的一只火蝶。
沈竹晞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那场景太过逼真,墓室里,居然有海潮一样的声音回响,轰然席卷,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无数哭喊、尖叫、笑语,河水就这样流淌着往下灌入平逢山洞开的山口。
这是,天上之河!
正文 第119章 秉烛呵蒙尘其八
天上之河真的存在,而且在此变为了实体。
他看见,山顶上的那个绯衣的“他”终于睁开眼,对着飞掠而来的陆栖淮微微摆手,陆澜似乎微微踉跄了一下,高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却细碎得在狂风海啸中一触即散。与此同时,无止尽奔流的河水咆哮着冲垮一块一块的锁故石,有千百道炫光在水面上齐作!
沈竹晞看了一眼,惊呼出声——那是,那居然是无数的亡灵尖叫着狂涌过来,转瞬便将山顶上的绯衣人影吞没。然而,有一种更大的力量遏制了灰光的滋长蔓延,山体如同活了一样疯狂涌动,平逢山巍峨入云的神殿如同纸糊,轰然坍塌,在倒下时,如同纷飞的纸屑簌簌飞落,是灰色背景板上零星的白。
沈竹晞的视线里很快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找不到陆栖淮,在弥散的覆天灰光下,山顶宫殿倒下去,露出深不见底的无数黑洞。黑洞连接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如同有无数个影子,睁着眼睛在暗中窥探。
下一刻,居然有红光拔地而起!那种冰冷而迫人的温度,即使是隔着悠长的时空,隔着若许时光,他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慑人的冰寒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在熟悉不过了——
是红莲劫焰!
平逢山上每一处都燃起了纷扬烈火,满目都是刺心的血红,沈竹晞不忍直视,微微别过了脸,下一瞬,却再也忍不住惊呼——陆栖淮居然也踏足在红莲烈火里,黑衣猎猎,如同分海的天神,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绯衣的“他”伸出手来。然而,还是太慢了,那个人已经被火舌舔舐吞没了大半,只余如同瓷器皲裂、布满白纹的一只手在外面,依旧保持着虔诚行礼的姿态。
沈竹晞隐约觉得,那样的纹路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他想起来,那和陆栖淮侧颈的瓷纹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在一瞬间遮天蔽日地狂涌上来,吞噬了那个绯色的身影。不,那个身影没有立即湮灭,只是衣衫鞋袜被渐次灼烧分离,静静地悬浮在红莲劫焰的包围中,仿佛胁下生了双翼,是欲火重生的火凤。
陆栖淮徒劳地拔出剑来,竭力扑打着火焰,虽然全身在剧烈地颤抖,却像是在水面上画圈,不曾有任何效果。他仓皇而凄怆地喊出一连串名字,声音被长风割裂开,沈竹晞只能听到依稀模糊不清的字眼。他感觉到火焰里的人忽然伸出手臂,在陆栖淮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刻,伸臂用力一推,竭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样重重地一推,几乎已经是一个人所能用力的极限,而后,那道绯色的身影便彻底在火中灰飞烟灭,坠入了死生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