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看, 看她为忍住哭泣而颤抖的身躯,看她粗鲁的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倔强的扭头并不回看他,只是哭的不能自已, 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罢了。”
他叹息,用力将她揽入怀中。是朕想错了。他如是感慨。胸腔里有沉甸甸的酸涩和甜蜜, 也有一丝他未曾察觉的轻松。
“别生气,是朕欠考虑了。此事既你不肯,就当朕没说过吧。”
他怜惜的拂去她眼角的水光,顺了顺她鬓角散落的发丝,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
……
一场小小的争执就此过去,两人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陛下愈发喜欢一下了朝就往长禧宫跑,或是召慧贵妃去乾元宫伴驾。
太后孝期,又是青天白日,自然不会是什么有碍观瞻的亲密动作。皇帝陛下有意无意的总把朝堂上的争执或四相的心思又各自的矛盾说给贵妃听,偶尔问一问她有什么样的想法。
贵妃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被问急了便发脾气,有一回甚至在乾元宫里摔了陛下心爱的镇纸。偏她闹过后自己先委屈的哭上了,留陛下目瞪口呆又哭笑不得,还得转头来哄她。
偶尔遇上她有兴趣的话题又会与陛下辩驳几句。她似乎颇有几分好胜心,亦不会轻易妥协陛下的看法。有几次陛下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留下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甩袖而去。乾元宫的下人们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倒是贵妃施施然的该喝茶喝茶,过一会儿没事人一样缠着陛下撒娇去。陛下也只能叹一口气,无奈而纵容的捏一捏她的脸颊,又与她相亲相爱的好起来。
虞枝心不显山不漏水的渐渐展示出自己的能力。
武举一事如她所料,经过一轮又一轮讨价还价最终还是按照陛下与程将军期待的方向开展起来。她既说“术业有专攻”,自然不会干涉程将军具体如何实施,便是陛下特意说起也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倒更让陛下相信她确实对朝政绝无野心,每次神来之笔不过是灵光一闪的运气,又不免愈发感慨她荒废了如此天赋。
皇帝陛下向来是“朕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自己要”的自负典范。若是慧贵妃真过问朝政,他脑子热过之后说不定要反悔猜忌。可虞枝心就是把准了他的脉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表现的不耐烦,朝堂上的局势动静就越大方而清晰的摆在了她眼前。
但她只会更谨慎。
就算陛下因什么原因有碍寿元活不到长命百岁,他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出头,往后的日子还长的很。她宁愿放慢了步调甚至停滞不前,蜷缩在陛下的羽翼庇佑下慢慢成长,也绝不会傻到这会儿强出头。
让陛下和朝臣知道她有这个能力就够了,有能力而没有野心的女人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在陛下面前表现出对朝堂的熟稔,有空了索性去和皇后商量几位有孕的小主怎么安排——
如今已是九月初,再有两日就能过太后孝期。按照太医们的计算,唐采女和纪采女会在月中和月底生产,等这两位出了月子,差不多姜宝林和张丨宝林也要生了。
一下子要多出四位小主子,就算前不久才给她们迁了宫,各自有一整个偏殿可以用,人来人往的也是有些捉襟见肘了。更有奶娘嬷嬷和伺候的人手,公主和皇子又有不同,算起来拉拉杂杂的麻烦事儿不少。皇后也正因此头疼着,乐得贵妃来与她一块儿参详。
再有是小主子们出生后由谁抚养。陛下对这四位宠则宠矣,表现不过是在翻牌子的次数上,在位份却绝没有对慧贵妃一般的大方。贵妃与皇后一合计——就算她们平安生产都生下儿子来,陛下了不得高兴了晋她们为贵人。而宫规惯例却是嫔以上才可自己抚养皇嗣,这一来岂不是又要她们两个倒霉?
皇后娘娘赶紧把慧贵妃推出去探口风,半开玩笑的威胁道:“反正本宫跟前只养嫡出的,若是陛下既不肯给别人升位份,又不肯从权让贵人们养孩子,这几个可就都要落到你长禧宫里去了。”
慧贵妃向来是听着“孩子”两个字就头大的,忍不住以下犯上的瞪了皇后娘娘好一会儿,直看出皇后是真的打算说到做到,才没好气的揉了揉额角应下。
“说起来咱们俩也是够奇怪的。”皇后不以为忤的笑道:“历朝历代的皇后宠妃要么争子嗣要么争男人,总归会为了争点儿什么恨不得大打出手你死我亡。像咱们这样往外推的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状似无意的抱怨道:“前两日我母亲进宫还与我说些不着四六的。她就不知道我只愿守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只要孩子们平平安安的长大,本宫的位置便稳如泰山,何必要上蹿下跳的作死去?”
虞枝心心头一跳,不动声色的回道:“娘娘这话说的可不对。咱们不斗不是因咱们不正常,而是咱俩各取所需并不冲突。反正臣妾早就给您交底了,臣妾除了陛下的人,其他什么都不要。而娘娘正好对男女情爱看得清楚,心中早有自己的目标,又何必与臣妾在这点子小事上计较。”
“正是这个道理。”皇后拍了拍手,眼神锐利了一瞬,又渐渐缓和下来,如往日一样的轻松且信任道:“奈何本宫与母亲实在说不通,不过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免得你听到点子什么不中听的,倒让咱们之间分生了。”
“那自然不会。娘娘对臣妾的心意,臣妾哪里会不懂呢。”
虞枝心柔顺的垂下头捂嘴轻笑,藏去这一刻眸中掩不住的森意冷然。她早就料到自己会有和皇后分道扬镳乃至走上对立的时候,可她一直以为要等到陛下对皇后出手撩拨,或是索性皇子们入学甚至渐渐走进朝堂之后。
但她没想到,皇后竟然真的只是因为四周再无强敌环伺,只是因为虞姑母喋喋不休的不甘与挑拨,就滋生出对自己的不满与压制之心。虞枝心说不出是有些愤怒还是有些失望,或许是太后压迫之下那段日子里皇后的坚韧与成长给了她错觉,才让她忘了皇后始终是个心胸并不宽广而耳根子软的女人。
亏她也曾幻想过,或许皇后会一直冷静清醒的与她一块儿等到陛下寿终正寝的一日,她们辅佐某个孩子坐上皇位,再过上悠闲安稳无拘无束的养老生活。两人不必是什么交心的好友,不过是习惯了长久的陪伴。每日听听琴聊聊天,高兴了聚一聚,不高兴了也可以谁都不搭理谁。
不必在意哪个人的想法,不必担忧前朝权力争斗,更不必害怕一句话说错就满盘皆输。她一直把陛下当做最终目标,再不会对男人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可她真的想过,女人之间是可以维持着淡淡的友谊和默契和平共存的。
而就是现在,皇后用脸上毫无破绽的完美微笑与心中盘旋酝酿的森森恶意彻底粉碎了她这天真的盼望。虞枝心忍不住自嘲,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波澜不兴。
她站起身来告退:“臣妾还是先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只盼着陛下能大方些,随意是赏恩旨还是晋位份的,总归不给咱们添麻烦就好啦。”
皇后点头应允,直到慧贵妃远远走出二门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塌下。
“娘娘……?”
捻红看着她的脸色心中一惊,有些意外的试探着问道:“是慧贵妃哪里做的不好惹娘娘生气了么?”
“慧贵妃怎么会不好呢?”
孔顺姝端坐着不动,侧过头去看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坊间传闻本宫这个皇后都是慧贵妃选中并一应扶持起来的,且本宫在这后宫也多亏她尽心尽力的帮扶协助才能走到今日。本宫对她的恩德铭记在心,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本宫难不成还能恩将仇报么?”
第142章 .大圣乐 · ?
九月初十, 唐采女顺利生下一位小公主。两天后,纪采女也生下一位公主,只是在生产时因胎儿太大伤了身子, 往后得细心调养才能恢复个十之七八, 至于往后再想怀上龙嗣怕就难了。
唐采女那边还好,纪采女昏迷了两日才醒过来,听闻噩耗又不免垂泪。陛下倒是没什么想法,对两位小主也无甚区别对待,不过给她们晋了一级都升做宝林, 又亲自往各处看了一回,隔着窗户嘱咐两句好生休养的话就放下不管了。
小公主是陛下早早儿定下由生母抚养, 并魏贵人和韩贵人多加照料。两位贵人年纪尚轻,还盼着自己怀上孩子生育子嗣,并不垂涎别人生的女儿。既是陛下下了明旨,她们也乐得每天只去看一看,问一问有什么需要就罢。且得趁着陛下出了太后孝期开始翻牌子,而后宫中能侍寝的人又不多,好生争一争自己的前途呢。
陛下除初一十五按着祖宗家法宿在坤和宫, 其余日子大半都是召贵妃侍寝。这些本在妃嫔小主们的意料之中,她们亦不敢与贵妃相争, 看上的都是剩下那七八日的机会罢了。
这么一来又是僧多粥少。皇后和贵妃依旧淡定, 然自她们以下, 两位贵人并潘采女和六位选侍可谓使尽浑身解数花样尽出的在陛下面前刷存在。虞枝心偶尔便笑陛下果然招蜂引蝶,几个小主心思各异险象环生,堪比先帝后宫中皇后和贵妃各拉一派十几二十个人斗的你死我亡一般精彩。
赵熠才不在乎几个女人演的哪一出, 他甚至连看她们斗起来的想法都没有。不过是在虞枝心不方便时随意翻个牌子,看哪个顺眼便幸了哪个。或是偶尔觉得对谁都提不起兴致, 干脆就自个儿歇下了。
他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政务上。先前是孔太傅并几位相爷把持朝政,他连触碰的机会都极少,不少问题也就想当然的觉得如此简单,全是那些大臣不怀好意扯皮甩锅才把事情做糟。等到权利真的到了手里,面临的问题也全部暴露在眼前,他才明白当皇帝并非只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威严,还有更多鸡毛蒜皮却不得不小心平衡的无奈。
他是想当一个明君的,他努力夺回权利不是为了可以不被约束的骄奢淫逸,而是希望能掌控这天下。既然将天下江山视作囊中之物,他更要谨慎维持而不是肆意毁坏。
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难题——大臣们之间的矛盾也好小心思也罢,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是简单的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而是权利和资源如何分派的分歧。
能站上金銮殿的大人们每一个心里都是明白的,他们——或是他们的门生麾下故旧朋党,都只有实实在在的出了业绩才晋升,才能得到更大的权利。他们从未想过扰乱超纲或是让百姓名不聊生,甚至他们比他这个皇帝更希望做出好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