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加湿器开得很大,白色的雾气从病床旁的小桌上喷发出来,像火山一样,缓缓冲向空中,又都缓缓消散,在严易脸庞上方大概半米处消失不见。
连盼站起身来,拿了一块干毛巾给他擦头发,听说湿着头发睡觉,早上起来会头痛的。
半夜里医院安静地有些过分,她擦完了头发,又继续握着严易的手,发呆地看着墙壁上的挂钟。
连盼此刻毫无睡意,当然也不敢睡。
睡觉似乎好像成了她记忆里的一个魔咒一样,生怕一闭眼,最在意的人就在夜晚消失不见了。
“你知道吗?”
她抓了抓严易的手,在他手背上搓了搓,“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好幸运的人。”
房间里安静地过分,只有静音的加湿器传来一点点几不可闻的轻微震动声,夜深了,vip病房外格外静谧。
连盼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的时间,只能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一些自己其实从未打算朝他说的话。
医生说给他注射了安眠药,严易这一晚应该睡得很沉,又听姑姑这么一说,连盼顿时放心不少。
“被拉到御膳房外头的时候,我一看见师傅满脸是泪,就知道事态不好了,再听前来抓人的刘大人说皇后娘娘的族人造反了,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全部要问斩,我想……这辈子大概就到头了吧!”
她前半生孤苦无依,受尽白眼,以乞讨为生,后半生却享尽荣华,成为除了师傅连青之外,御膳房第二大红人。她见过皇家威仪,也接待过外国使臣,天王贵胄,无一畏惧;她烧得一手好菜,连皇帝也赞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半生落魄,半生荣宠,全部止于十九岁那一年。
其实连盼觉得挺满足的,她上辈子过了很多人想过都过不上的生活,而老天待她何其幸运,不仅给了她上辈子,还又给了她下辈子。
还让她遇到了严易。
“你知道吗?我重新醒过来的时候,真的感觉好高兴……同时又好害怕,总怕这一切不是真的,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给我的这些东西又收回去了。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第一天就遇到了你。”
“你笑的真好看。”想起严易那个时候的样子,连盼眼角噙着泪,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她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泪,也没留意到严易睫毛轻微颤动。
“你好瘦,爷爷跟我说你肯定没吃过饱饭,我当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想让你吃饱饭……当然,也想挣点钱让爷爷过得好一点,没有想到后来……”
十九岁,在现代,她还可以念书,还被爷爷当做孩子一样对待,但是在古代,她这个年纪,早都可以嫁人了。
连盼在情感方面的经历接近空白,可是她在其他方面,无疑要比同龄人成熟很多——稳重、大方、善解人意。
对待同龄人,甚至比她年长的人,她都非常包容,在严易看来,她这个样子,甚至有时候都把身边人快给宠坏了。
她周围那些人,哪个不是围着她又是讨好又是耍赖的?不就是为了叫她下厨,叫她多做点好吃的吗?有的甚至是因为她男友是严易,因此产生了一些想法,哪怕是连盼认为的好友张童,其实在严易看来,也不置可否。
人心总是很复杂,他习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而连盼刚好相反。
他的确厌恶这个世界,但偏偏喜欢这个世界里的她。
她就是跟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一样,总是笑眯眯的,不辞劳苦,吭哧吭哧地做这些事,有时看得严易都有点恼火,觉得她身边就跟围了一群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也是围在她周围人群中的一员。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她吧。
她每天都在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跟月牙似的,看得人心都快化了,又贴心,又善解人意,跟在她身边,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不开心的事似的。她就像个小太阳,不是六月天那种,是三月天的暖阳,又暖又舒服,你说不上具体她哪儿好,但就是喜欢她。
动物都有趋光性,更何况是人?
他特别喜欢看她笑,一张花瓣一样的小嘴咧开,露出里面洁白整齐的牙齿;又喜欢看她晚上被他折腾到哭,一边哭一边掐他,又是求饶又是嗔怪的样子;喜欢看她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不慌不忙的样子;喜欢看她早上起来给花浇水还要跟花花草草说话的样子,也喜欢看她在厨房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样子,无一不喜欢。
这样好的人,这样暖的人,他只希望他一个人占有,绝不能和人分享。
他也被她宠坏了。
一旦她的心不是全身心放在他身上,一旦她不够爱他宠他,不够注意他,他就不高兴,他就会吃醋,会生气,会忍不住发脾气——其实他只是想让她回来,盯着他一个人看罢了。
“我也不知道后面怎么就让你给……”连盼说着说着,竟自己有些脸红起来,明明读了那么多女戒女训,可是到严易面前,这些东西都不够看他,他这人实在是太无赖,总有一百万种方式让她破戒,真是又羞又臊。
可是……她偏偏还挺享受的,他体力真的特别好……
“可你怎么就总是看不明白呢?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是一个特别坚决的人,若不是别人实在惹到了她,她绝不会和人闹翻脸,也不会和人大吵大闹,她和谁都处得来,这是她的性格,也是连盼为人处世的原则。
以和为贵。
让她如同严易所希望的那样,和所有他不喜欢的人断绝来往,这不是连盼会做的事。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和人来往的。
喜欢的人就亲密交往,不喜欢的人就淡淡交往,没有绝对的好和不好,做人做事,凡事都给别人留三分情面,也是给自己留一分退路。连盼浸淫宫中十几年,这种生活哲学已经沁入她的脑海,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她又怎么会遇到严易呢?
听林至说,严易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其实就压根没打算再吃她第二次做的饭,好像是因为她是个学生,也没往后想太多。
“旁人看不出来我心里人是谁,你还看不出来吗?”连盼一边说,一边气得眼泪又出来了。
她一贯待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就算不是周辰,换了周辰的助理小刘,严易的秘书林至也都是一样的,这种和气最多止于朋友之间,何况周辰和她还有小时候的情谊在,也算是发小了。但她心底至始至终只有严易一人。
他刚开始吃醋,连盼还能理解,所以任凭他怎么折腾,哪怕有时候在床上玩些难以启齿的小把戏,她也没说什么,只当是在安抚他了。可是越往后,连盼就越觉得累——譬如今天,严易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在吃醋,他根本就是不信任她!
当然了,她心里气是有的,可是看见他躺在床上那个样子,她心里又跟针扎似的,揪心地很。
这人怎么这样!
“说句不该在外头说的话,他再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我也是今天才头一次听他这样说,原本我是以为他和白悦欣有点不对劲才跟着他去的,我原先的确是打算避开他的——你怎么都不听我说一句呢!他是朋友,是外人,而你,你才是我的另一半啊!”
她越说越来气,抓着他的手都恨不得打他几下,然而看他唇色浅淡,静静躺在床上一副惨淡安静的样子,又实在是下不去手,最后只能气得将她握着的那只手扔在了一边——严易半抬起的胳膊被她这么一扔,顿时顺着反方向回落,手腕轻轻“框”的一下,撞到了病床旁边的护栏上,发出一阵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