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媳忍不住赞道:“真是位好心肠夫人,听相公说夫人知道家乡人沿街欢迎她老人家,特意舍了暖轿,换了凉轿,就为了和乡里乡亲打招呼呢。”暖轿四面封死,只留轿帘,外面看不出什么的。凉轿用显纱做面,能瞧个通透不说,还有丫鬟打起帘子,伯夫人正和外面人挥手呢,看到哪里哪里就轰然一片。
吴赵氏羡慕得看了一眼,道:“女眷家的轿子,还是不张扬的好。”伯夫人端庄典雅又漂亮,排场也足,儿女双全,孝顺有加,事事都顺,吴赵氏只能挑一挑“张扬”的毛病了。
两个儿媳妇儿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含义,笑而不语。别说伯夫人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用避讳。若自己有这么风光的一天,衣锦还乡,别说凉轿了,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好好让人瞻仰自己的光辉。
先时轿子离得远,吴赵氏一家站在楼上也就瞧个大概,等轿子近了,吴赵氏仔仔细细盯着看,越看越举得这人怎么这么眼熟,活像,活像……自己几十年前走丢的妹妹!
吴赵氏难以置信的伸着脖子往外瞧,放下小孙子,双手抓住栏杆,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越看越觉得像。毕竟柳娘这些年保养的好,这么浅笑端坐,脸上一丝皱纹也无,活脱脱小时候模样张开了。
“娘,怎么了?”大儿媳拉着吴赵氏问道,深怕她掉下去。
吴赵氏顾不得回答,甩开大儿媳的手,快步朝楼下跑去。可惜轿子还是慢慢走远,街上人山人海的,又有官兵维持秩序,挤都挤不进去。
吴赵氏四处张望,看着街上有名的包打听在人群中说什么,快步凑过去听的起劲。
“这位夫人可是圣上褒奖过的,大名鼎鼎啊!听说是那赵家村的,赵家村就是出人才啊,咱们溧水以前的青天老父母刘大人在赵家村不是还有别院吗?真真是灵气十足的地界儿啊!我外甥媳妇儿就是赵家村的,等这街上的热闹完了,明天我还去赵家村看一看呢!”包打听说得起劲,吴赵氏挤进人群中,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为夫人姓什么吗?”
“姓曹!”包打听挺起胸膛道,“曹夫人可是伯爵夫人,两个儿子在西北当将军,两个儿子在京城做大官,咱们县里的汇南北知道不?全国开了那么多家分店,那就是曹夫人的产业!”
“嚯,这儿厉害!”“汇南北啊,那么多东西,每天那么多人,还在全国都开了分店,那该是多大的产业啊!”围观的人纷纷赞叹起来。
“我就是赵家村出来的,村里可没有姓曹的啊,你这消息准不准?”吴赵氏问道。
“肯定准……嗯,说不定是随夫姓呢。吴家嫂子你可真是的,打听这么仔细干什么。就算你是赵家村的,难不成还想攀亲戚不成。别白费功夫啦,我早就打听清楚了,曹夫人只有一个祖父埋在赵家村,再无亲朋啦。”围观的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吴赵氏顾不得反驳他们,心事重重的回了自己铺子。
等到晚上丈夫喝得醉醺醺回来,吴赵氏忍不住问了他许多问题。吴老板在这和凤镇勉强算个人物,可在人家超品夫人面前算什么,又是二品大员的儿子护送回乡的。底下一个小管事招呼他们就已经够给面子了,若不是占着地利,这样的高门大户门都不够资格摸。吴老板被问得不耐烦了,正要发火,却听老妻道:“像是我妹妹。”
“什么?”吴老板酒一下子就醒了。
“真的,柳娘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最有本事了,我嫁妆里这铺子还是她送的,当年她才几岁啊就有这能耐,若说是她,我是信的!”
听老妻一说吴老板也想起来了,他本是幼子,分家出来就靠着老妻的陪嫁铺子立业。老妻也没瞒他,他自然知道。当初妻妹走丢,他也出力找过的。
“你打听出来伯夫人姓什么没有?”
“听说娘家姓王,夫家姓曹,好像是。”
“这就没错了!”吴赵氏一拍巴掌,肯定道:“当年我爹娘到衙门报案,县令老爷亲自过问的,就说柳娘已经过继给王先生做孙女了,户籍都不属于咱家。肯定是她,她当年不是走丢了,是有意出走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久远的回忆突然在这一刻鲜明起来,吴赵氏觉得她的妹妹自小就与众不同,有如今的成就打底,小时候的一颦一笑都是不凡的证明。
若真是那人,他们该沾多大的光啊!
吴家夫妻怀揣着热炭般的心,火急火燎回了赵家村。亲自远距离围观了伯夫人给祖父上坟,又在刘老县令家的别院借宿。吴赵氏已经确定那就是她的妹妹——赵柳娘!
吴赵氏没和大哥、二哥说,当年柳娘就和两个哥哥关系不好,吴赵氏拉着丈夫一起到别院门口求见。
经过几十年的光阴,这别院又扩大了不小,而今整个山都算在别院的产业内,院子也扩成了三进的大院落,还是几乎不够庞大的队伍暂住休息。
柳娘□□出来的人不存在狗眼看人低的情况,吴赵氏期期艾艾把自家身份和与柳娘的关系说了,门房自然去请示,没等多久就把五家夫妻请进去了。
吴赵氏到厅堂一看,果然是自己家妹子,她该三十多了吧,看着还像二八少女,看那头上的宝石金簪,看身上穿着的料子。自家就是做绸缎生意的,这么好的锦缎,她只在县里的大铺子见过一次,是人家的镇店之宝。
“柳娘,我是月娘啊,你姐姐!你这些年去哪里了?家里找你找得好苦啊。”吴赵氏张嘴就哭,想拉着柳娘表示亲近却不敢下手,如今两人别说姐妹,说是祖母孙女都有人信。柳娘高高在上、彩绣辉煌,天差地别,吴赵氏几乎不敢认。
“坐吧,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柳娘温和笑道,她看着月娘也欢喜。
“好,好,这是你姐夫,待我好。我如今也是孙子孙女俱全的人了,好,好。”吴赵氏忍不住看了一眼柳娘的装扮,单她手中的帕子,就足够自己一年的开销。“当然和你比不得,你如今都是诰命夫人了。”
两人的身份已经天差地别,当年柳娘离开的时候对整个赵家都绝望了,包括月娘。如今重逢,并无抱头痛哭的欲/望。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些话,柳娘听着月娘自认隐蔽的哭穷求助,心中叹息。她回乡是为了移走王先生的骨灰,赵家的事早就打听清楚了。月娘过得很好,完全不需要求助于自己,而今这些哭诉,回忆旧情让柳娘深感疲惫。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犹如天边名月的月娘去哪儿了?就算月娘曾让自己失望,她也是那个帮助过她的大姐姐。
柳娘看不出两人还有交谈的必要,冷淡打发了他们。后来不知赵大牛赵二牛哥俩怎么知道了柳娘的身份,不顾她已经过继的事实,跑到别院大吵大闹,他们大约以为血缘是牢不可破的羁绊,有恃无恐。
还没和柳娘认亲,就仗着自己是伯爵夫人的兄嫂,将军大人的舅舅舅妈耀武扬威,收人礼金,胡乱许诺。
柳娘不用出面,管家一句话,直接让两家进了大牢。自此门口为之一清,再没人来攀关系。
吴赵氏在家里念佛,多亏她没去。她这个妹妹从下脾气就孤拐,既然回乡就是叶落归根的意思,却又如此得罪乡里乡亲,也不怕将来坟茔无人照料?吴赵氏想不通妹妹的举动,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水磨功夫慢慢磨,希望柳娘能正式承认自己的身份,到时家中不知能得多大好处。
吴赵氏一直满怀希望的等待,直到伯爵夫人回乡祭祖完成,离开和凤镇,都没接到柳娘的邀请。
吴赵氏忍不住和大哥大嫂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真是没良心,我们都是一家人啊!在外面出息了,怎么不知道拉拔家里人呢!”
第38章 难从良
柳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脖子似乎被重重打过,一摸就疼。小心翼翼撑起身子,准备下地观察,却一个踉跄。
呵呵,上辈子为了逃避缠足宁愿背井离乡,现在好了,一上来就是三寸金莲。恭喜自己,终于成残疾人了。
柳娘看着矮小昏暗的房间,周围有红色布幔的简陋梳妆用品,应该是教坊司的下等院子。教坊司也就是官妓营,此次的身份,比贫女更加难堪。
柳娘此生却真姓柳了,柳父乃是礼部员外郎,深受儒家学说影响,而柳娘沦落到此地的原因则是政治犯的女儿。而今正统皇帝被瓦剌俘虏,已经“北狩”归来,迂腐的柳父看不清形势或被谁人当枪使,上书要当今陛下还位于正统皇帝。政治又不是请客吃饭,你请一顿,我回请。景泰皇帝不仅不想还皇位,正计划着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呢。看见这种折子,直接杀人抄家,妻女充入教坊司。
柳父被杀,两个儿子流放岭南,柳母自尽,原身自尽未遂,一夕之间,柳家分崩离析。
明之一朝教坊司是个恐怖又恶心的地方,把这种侮辱人的方式发扬到极致的是成祖朱棣。
《南京法司所记》有记载,“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曰,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曰一夜,二十馀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与其受这种侮辱,不如自我了结死的干脆。为什么每每抄家灭族的时候,女眷总是排着队的上吊,并不单单为了迎合程朱理学的贞烈学说,“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还不如死了呢!
成祖之后,教坊司的使命依然继续着,只是继任子孙多温和,没有这种专门侮辱人的“看守”,不过是充入教坊司,卖艺卖身,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