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妇人,她面容憔悴,略显枯黄,精神亦有些不济,眼神有些空洞,看起来全然不像三十来岁的官家贵妇。葇兮看出来柳氏有些不正常,想起朱榕的话,不由得怀疑何府发生的接二连三的事,一定给柳氏带来了莫大的刺激。那妇人缓缓伸出手,招呼葇兮走近,便有一位三十来岁的仆人搬了条凳子放在柳氏身旁。
待葇兮坐下来,柳氏拉了葇兮的手放在手心,缓缓开口问道,“小娘子,今年几岁了?”柳氏说话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刚过了十二岁生辰。”
“不要到处走,容易走丢,现在这世道,外面坏人太多。”柳氏说罢,轻轻拍了拍葇兮的手背。
葇兮点了点头,“嗯”。
25、奉氏投江 …
这日, 守门人来报,“朱三哥,府外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外探头探脑。”
不等朱三哥答话,葇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寒冬时节,凉风瑟瑟, 湘江边的妇人花白的头发随风摆动。葇兮顿时湿了眼眶,“阿娘, 你怎么来了?”
奉氏此刻身着一件紫色的棉衣,有七八成新, 但布料和式样却并非眼下时新的, 虽然颜色已经不衬她的年纪, 但看起来还算得体。今日的发髻也梳得很精神,不似以往在家干农活时那般凌乱随意。她的面孔透着一股坚毅, 低头打量了女儿一番, 目光停留在她微凸的腹部,面上没有其他表情。
“收拾收拾, 咱们回家。”奉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噢。”葇兮应了一声,“阿娘要不要上去坐坐?郎中待我可好了。”
奉氏不说话。葇兮无奈地嚅动着嘴角, “阿娘稍等片刻。”
何樰正在房中照顾柳氏, 葇兮上前行礼, “郎中, 我娘来接我了,我该回去了。这阵子多亏了郎中悉心教导,葇兮受益匪浅, 此恩此德,毕生铭记!”
“去吧。”何樰淡淡地脱口而出,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这个郎中竟然不挽留自己一番,而且临行前也不送些礼物,真是太没面子了。
葇兮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出了院子,恋恋不舍地挪着沉重的步子朝山脚下走去。
“娘,我们走吧。”葇兮走过去挽着母亲的臂膀,却看见母亲的眼神空洞地看向何宅,于是转过头,发现何樰正在不远处的身后。
“江嫂,慢走。”何樰抱拳。
葇兮屈伸回了一个万福,奉氏没有答话,拉着女儿往渡口走去。
“阿娘,郎中刚刚跟你说话呢,你也太没礼貌了,看到当大官的都吓傻了。”待走远了些,葇兮抱怨奉氏,奉氏淡淡地看着女儿的腹部。
葇兮觉察到了母亲的眼神,心想,莫非母亲认为自己怀有身孕吗?看着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认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郎中的,葇兮噗嗤一笑,“娘,你看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呢。”
奉氏依旧紧抿着唇。
“阿娘,你去船头看看你自己的倒影,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不是担心郎中不给我名分呀?你既然这么担心我,刚才怎么不敢质问郎中要怎么安置我?”
奉氏走向船尾,突然跳入江中。葇兮见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哭喊不已,趴在船尾伸手拉向母亲,奉氏视而不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从容赴死的神情,又想是有点不甘,她缓缓闭上眼睛,沉入刺骨的江水中。船家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船家,快去救救我母亲,求求你……”葇兮声嘶力竭地朝船头喊着。
“小娘子莫急。”船家脱了外衣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干摆渡这一行的人都熟识水性,船家扑腾了几下,游到奉氏身边,将她推向船边,葇兮哭得双眼通红,跪在蹲在船尾拉母亲上来。
船家见奉氏呛了水,“小娘子,帮你娘拍拍后背,我得送你母亲去找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出个好歹来。”
葇兮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地道,“老伯,多谢你出手相救,此恩此德,我江葇兮矢志不忘!”
“小娘子莫哭,许是你娘有什么心事,怎么如此看不开?你要好好开导你娘,这大把年纪,经不起这么折腾。”说罢,拉上船舱的帘子。
船家脱掉湿透的单衣,穿上了棉服,重重地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然后使劲地摇着桨,片刻后,船停在江边的一个潘家镇。
“潘二哥,这里有位大娘子生了病,我带她去瞧大夫,劳烦帮我看着船。”船家一边将奉氏背上身,一边对岸上的渔夫说道。
到了药铺,葇兮已经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声音嘶哑。
屋内烧着暖炉,葇兮替葇兮拿了干毛巾替奉氏擦干头发,换上了干的衣服。奉氏已经苏醒过来,身子冰凉,眼神空空的,看得葇兮越发揪心。
“娘,你吓坏我了,我哄你的,我没怀孕,我还是黄花闺女,就是在郎中家多吃了些,不信你看。”葇兮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憋着肚子。
奉氏仍旧不看一眼,葇兮无奈,只得倒了一碗姜汤端来,奉氏伸手拂掉。滚烫的姜汤倒在葇兮的裙子上,葇兮受了烫,“啊”了一声。
“跪下!”奉氏怒道。
葇兮提了提裙子,跪在床边。
良久,奉氏依旧一言不发,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合上,就有泪水滚落。
待奉氏调养了几日,葇兮再去叫了船只。一路上,葇兮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了什么惹母亲头疼。忽又想起那日,自己向父亲说起何郎中,父亲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口若悬河地贬低他,再加上这次母亲的反常行为,葇兮隐隐感觉到,当年父亲和郎中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情。
回到瑶碧湾的这一日,已是小年前夕,家家户户在准备小年夜饭。鸡豚狗彘,米酒飘香。路过香婶门口时,她正守在灶台边,铁架子上放着鸡鸭鱼肉,泛着金黄色的油。这些肉品要先涂上油盐酱料,用慢火烘三四天之后,放在锅里蒸,就可以端上饭桌了,普通人家一年也就能吃上一次,而且还是要等到姑侄舅甥过年串门时才能吃。至于葇兮,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那是去雁州之前的那年腊月,葇兮实在馋得很,奉氏于是让葇兮支开香婶,自己去香婶的院子里偷了一块。那种味道,至今萦绕在葇兮心田,油而不腻,咸香可口,人间美味。
屋后的树林里传来山雀的叫声,葇兮抬头看了一眼萧瑟的矮山,从自家门口拿了一根竹子,再用火烤了,照着郎中家的弓箭做了一把,再削尖了几根竹子。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拎回来两只小山雀和一只野山鸡。
“阿娘,烧点热水,拿去处理了吧,等明天兄长回来,就有的吃了。”葇兮兴高采烈地拎着手中的猎物,朝奉氏撒娇。
奉氏还是一声不吭。
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先去烧上热水,然后用到割开野鸡和山雀的喉咙,用碗盛了血,放了些盐进去。然后将开水倒在盆里,把野鸡和山雀扔了进去,之后便是拔毛,切碎,拌酱,用茶籽壳生火,再把肉放到灶上去烤。冬天的黑夜早早地来临,葇兮忙完后,盥洗了一番,便上了床。
看着奉氏冷冰冰的脸,葇兮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心想,究竟自己这次犯了多大的错,惹得母亲如此寻死觅活。
第二日,葇兮跟奉氏道了别,拿了弓箭出了门,直奔码头而去。
“芸婶万福!”芸婶开了门,见了半年前借住的小娘子,表情一阵错愕。
“半年不见,你壮实了不少,你这肚子……樰岭的伙食真不错,把你养得这般珠圆玉润。”即便葇兮此刻身着厚厚的冬衣,依旧难掩突出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