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年前郎君但凡人见着,都会觉得仿佛见到了移动的雪山, 清高孤傲得简直可以上天, 如今这般瞧着,倒舒服温和了许多。莫旌一笑,他有双神采飞扬的眉毛,斜插入鬓:“我们倒不如来打赌,何时二娘子会让郎君进屋。”
自打那夜郎君夜探鄂国公府、第二日圣旨颁下后, 郎君从院门不得入,到入得院门,再到能进廊下, 已经耗费了攒了这么多年的脸皮了。
他也还是头一回见郎君这般低声下气地哄人,只可惜苏二娘子不是寻常人,若换作了长安城里任一家的小娘子,恐怕早就服软,开门迎人了。
“你确定要与我赌?”
绿萝斜了他一眼,莫旌心中一跳,“赌便赌!”
绿萝没理他。
莫旌挠了挠头,在林木面前舌灿莲花的嘴一时间竟哑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杨廷无奈地看着苏令蛮,“阿蛮,后日你鄂国公府便要办宴会,你当真还不让我进门?”
“你快些走。”
苏令蛮才不看他扮可怜,“不然一会蜜儿、阿蓝便要回来了。”
思及苏蜜儿看人时赤裸裸的眼神,杨廷忍不住摩挲了手指,将拎了快一个时辰的锦盒递去,也不问苏令蛮意见,转身摆了摆手,“走了。”足间一点,月白长袍一忽儿便飞得只见一个角了。
莫旌连忙跟了上去。
苏令蛮茫然地瞧了一眼,方才还忙个不停的针线活立时便放了下来,其上栩栩如生的两只鸳鸯已经大半成型,婚事已经铁板钉钉,那些需要自己绣的活计便该准备起来了。绿萝走过来,为她将窗户展得更开,远处晚霞的余光落在地面,仿佛一个落地的巨大鸢尾,横扫过天地。
小八帮她收起针线,“晚了,二娘子莫做活了,省熬坏了眼睛。”
“何至于?”苏令蛮嘴上这般说着,笸箩已经乖乖地递了出去,小八拿去收好,一边嘟囔道:“二娘子婚事都定了,何必再与侯爷置气?万一侯爷一个气恼,寻了旁的女子,该如何是好?”
苏令蛮脸冷下来:“小八。”
因着巧心的关系,她对小八一向宽容,可这等事,不论谁听来总还是忍不住有些脾气的。
小八唬了一跳,立时跪了下去:“奴婢错了,奴婢一时嘴快。”
苏令蛮这才抚了抚她发髻:“小八,以后跟着我去侯府,可不能按着性子来讲了。这事,若侯爷当真做得出……那往后的日子,也就没甚过头了。”
她可不是那委曲求全的性子。
“成了,莫呆着了,去庆和苑吃飨食了。”
杨廷行到威武侯府外,却见乙字组乙一一个闪身出来,“主公,司马先生已经入府许久。”乙字组专司与外界消息传递,素来是最灵通的。
杨廷颔了颔首表示知情,脚步略略加快了些,直接去了外院书房。
司马儒与李褚焕一同来了,书房的灯点得瓦亮,两人面色均由不同程度的凝重,杨廷推门而入,“何事如此惊惶?”
“惊惶未有,倒是得了一桩奇怪的消息。”
李褚焕对司马儒道:“司马先生,您说。”
司马儒那张容长脸平时便显刻薄,此时板着脸更显得刻薄到入目十分,连着声音都好似渗人:“张玉门招了。”
“扛了这许久,也算是个好汉。”
杨廷不以为意,伸手拨了拨桌上灯芯,招呼两人坐,自己坐入了长桌对面,李褚焕不言语,却听司马儒道:
“属下原先也佩服这人骨头硬。”
按说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寻常人是抗不了司马儒层出不穷的酷烈刑罚的,偏这张玉门皮都快被涮了一层,骨头都快打碎了,才见他吐口。杨廷静静听着,司马儒阴测测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可惜……不是骨头硬,是被吓怕了。”
“如何说?”
“从张玉门的话中知道,这王二娘子身上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幼时早慧,她帮右相出过几次策,右相府规避去好几次风险,因此得了右相宠爱,在府中地位很是不同,暗地里掌握着一支精兵。”
但张玉门透露的,却不止是这些。
他阿娘奶大的这个小娘子,在六岁被石头砸中过脑袋后,再醒来便十分邪门。行为做派便跟个大人似的,前后差异颇大,便似被鬼附身一般。
右相称其为“仙人抚顶”,只一直瞒着外头,只道早慧。
他这个阿娘回来说过好多次,小主子行事进退有度,跟之前一团孩子气得小人儿完全不同,许多事都跟未卜先知似的,原以为是脑子好使,但因着常伴左右,时常夜班见二娘子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似的被梦魇着了,口中唤着“不要杀她”之类的话,喊也喊不醒,而且唯独信任她这个乳娘。
“属下与李先生探讨过,当中最离奇一事,便是在其八岁那年,暗中派了人去定州,寻一个名叫阿蛮的女童儿。”
阿蛮?
杨廷目光微动,“继续。”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一眼,哪里不知道近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之事,主公即将娶的妇人,来自定州声名远播的苏二娘子,全名也带一个“蛮”字,这字可不常见,非家中长辈脑壳有疾,一般人可取不出这等名字。
“张玉门许是被这神神叨叨的事吓怕了,当年之事他也不过十来岁,不算大,但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是,阿娘回来一个劲儿地说作孽作孽。”
具体做了什么,张玉门并不清楚,但确实是在定州寻到了那“长得跟玉人儿似的阿蛮”,杨廷疑惑道:“一个乳娘,竟知道这些?”
“这也是张玉门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按说王二娘子最信任之人该是她自己的阿爹阿娘才对,但却对一个乳娘极其依赖,许多阴私都肯吐露,有回梦里还喊着乳娘不要之类的疯话,便他自己阿娘都奇怪极了。”
司马儒说话好卖个关子,李褚焕此时道:“属下与司马先生讨论过,按说单这一件,虽离奇无法解释,可接下来之事,才耐人寻味。”
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册子,杨廷挑了挑眉,顺手接了过去,但见入目便是簪花小楷,翻几页那讯息很奇怪,约莫是一个人的病历造册,薄薄一个册子,没记几页,记载这年月,何时得病,得什么病,何时好。
杨廷直接翻到最后,却见一行字:“元隆三年三月三始,余全身有如针刺,苦痛磋磨,天道何其不公!她人之痛,加诸己身,恨!恨!恨!”
触目惊心的三个“恨”字,写到后边,笔锋都岔开来,好似墨笔的笔毛都被压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