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海只瞄了一眼,就赶忙垂着脖子低下了头——真真是吓人。怪不得竞陵王出入战场,素有“无人能敌”的名声。这黄泉恶鬼似的神色,叫人看了就想跑。
“你竟然想对竞陵王妃下手……”萧骏驰缓缓地说完这句,拇指一动,将一枚念珠朝下拨去,继而才淡淡说出下半句话来,“……真是愚不可及。王德海,送太后娘娘上路。”
“是。”王德海放下锦盘,托起那金杯就朝房月溪走去。房月溪往后缩了一下,面有惊恐之色,口中喃喃道:“萧骏驰,你不能杀我,我有你们萧家的骨血,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说罢,她就抵死挣扎起来,不肯喝那毒酒。
挣扎推打之下,那灿光婉转的小金杯里,酒液险些晃了出来。
萧骏驰暗啧了一声,当即将那念珠收了起来,大步上前,一手牢牢制住房月溪的脸颊,另一手接过金杯,强硬地朝她嘴里灌去。
房月溪口中被闷了酒液,说不话来,只能发出呜咽之声。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庞,倏然淌下两行泪来,热烫的泪珠滚入那酒液里,又被倒入了她的喉中。
许久后,她才被迫着喝完了这一盏毒酒。
生死已定,房月溪怔怔地瘫坐在凤椅上,云鬓歪斜,满面泪痕。她抖着青白的嘴唇,似梦魇呓语一般念道:“你们萧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萧家的男人……”一忽儿,又狂笑起来,嚷道,“有情、多情,又无情,没一个是好东西!”
毒酒的劲头上来了,她笑了两声,便咳了起来,嘴角淌出殷红血迹来。不一会儿,那如丹蕊赤瓣的血痕便染开了莲色的前襟,也落在那鹊桥相会的云母雕纹上。
“萧骏驰,你杀了我,不会心有不安么?你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么?”她捂着胸,散乱发丝,残着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我有何不安?”萧骏驰问。
房月溪是想站起来的,但她方直起膝,身子便滚落了下来,与小金杯摔做了一团。她喉间发出嘶嘶的嗓音来,面上血痕与眼泪并流,口中微弱道:“你与姚家合谋害死先帝,又从武川手里夺走这大魏,如今又断了先帝血脉。萧骏驰,你可会……夜不能寐?”
她露出一个凄怆的笑来,极是瘆人。
“我大哥身死,与我何干?”萧骏驰的面色极是淡然。
“不……”房月溪那染了朱血的唇,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你心虚得很。不然,何至于改信了佛宗?何至于命人写了那折《姚府案》……?你心虚了罢……”继而,在喃喃念了一声“先帝”后,她便垂下头去,再没了声息。
第53章 婢女争
夜幕里的西宫极是静谧, 更漏声已过去了,便只有御渠的淙淙分流之声。远远似能见到哪出宫苑里有隐约灯火,在一团黑夜里,像是幽山磷火似的,泛着诡谲之色。这偌大西宫, 见不着白日的琉璃瓦、朱红墙, 便显得张牙舞爪起来,压得人心底一沉。
萧骏驰走出太后宫殿时, 远处有一小簇灯火, 晃悠悠而来。仔细一看, 原是天子圣驾。他微弯了腰, 向萧武川行礼,道:“臣, 拜见陛下。”
萧武川站在夜色里, 夜风鼓起他的衣袍。明黄衣摆上, 九条踩珠盘云的金龙, 因夜风而起伏不定。他面上似有困意,因而那双漂亮的眼里盛着朦胧之意。
“三叔,出了什么事儿?”他问道。
“陛下,太后娘娘忧心难安,身子不适,”王德海上来,面露哀色,如此说道, “在去静亭山的路上,人便不行了……”
萧武川听了,面有怔色。他转向萧骏驰,喃喃问道:“三叔,当真、当真……如此吗?母后已去了吗?”
萧骏驰攥着佛珠,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陛下节哀顺变。”
萧武川垂下了头,冠上一整块的莹润宝玉,与他的面孔一样叫人心生喜怜。顿了顿,这有一副漂亮皮囊的少年帝王又嚷起来,追问道:“这不可能,母后可是有身孕在身。母后不会死的,她怎么能……”
他一直未能有子嗣,多少有些遗憾。虽每每妃嫔有了身孕,他都极力护着,可耐不过他手无实权,在后宫里有时竟不如房太后说话管用,因而次次都让房太后得了手。
房月溪怀孕,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令他也十分惊喜。
可是如今……
王德海假意用食指拭了拭眼角的泪,哀声道:“陛下这是难过糊涂了。去的是太后,又哪来什么身孕?这话若是要先帝在天之灵听了,岂不难受?”
萧武川那双清明的眼,微微覆上了一层黯然之色。他双肩晃了下,说道:“是了,朕有些糊涂了。母后待我不薄,这样去了,未免有些可怜。……好好发丧吧。”
“臣遵旨。”萧骏驰淡淡应了,说,“王德海,送陛下回含章殿吧。现在夜里还凉,莫要叫陛下受冷了。”
王德海应了声是,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请萧武川回宫去了。
萧骏驰理毕这西宫里的事,沉着面色出了宫。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儿太多,他再归家时,已是夜深时分了。待他重新见到摄政王府的匾额时,竟觉得有几分恍惚。
一阖目,房月溪那含着血口口声声说着“你心虚得很”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明明过往他见过不少更是煞人的场景,断尸残肢、无头将士、满目血肉、尸堆成山的模样,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偏偏房太后那模样却挥之不去。
尤是,一想到房太后的腹中,还怀着不足月的胎儿。
萧骏驰揉了下眉心,向书房走去。路过庭院池塘时,便见到塘中水波泛泛,散着粼粼月光。他驻足望了那水塘许久,便摘下手腕佛珠,扔进了水塘里去。噗通一声轻响,那檀木所制的名贵佛珠,便悠悠地打破塘面,沉入满是淤泥的塘底去了。
他沐浴一番,驱净了身上所有的血气,一如出门时的模样,这才去了姜灵洲那处。
夜深人静,姜灵洲却还未歇息,一直在房中等着他回来。
萧骏驰推门时,她恰好坐在妆镜前,慢悠悠地梳着乌黑的长发。葱白指尖穿插于乌瀑之中,细瘦窈窕的身形如一株柳枝。
他看着她,心思便宁静下来。
只一瞬,他便忘了那宫里的种种恼人事,只觉得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日子好极了,惟愿这夜时光不要悄然溜走,留他多看几分这在妆镜前梳发的女子。
“王爷回来了?”姜灵洲听到响动,笑盈盈地起身,向他行礼。姣好的面容,虽不沾脂粉,却依旧如清水芙蕖一般。她微一弯腰,发下便露出似细雪妆成的颈子来,极是柔美。
姜灵洲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不禁疑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没抓着毫州王的人么?”
萧骏驰咳了咳,坐了下来。他正了下衣襟,不着痕迹地闻了下袖口是否还残存着血腥气,这才缓缓说道:“是出了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
姜灵洲面露犹色,问:“郭世通没事吧?”
“方才子善来说,没事儿。活下来了。”
一听这话,姜灵洲便知道事情远比他二人预料得要复杂。她正了面色,认认真真问:“王爷,这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事,不如您与妾身说道一二?”
萧骏驰既已决定与她风雨同舟,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道:“如今太后娘娘已经去了,事情皆已尘埃落地,王妃不用扰心。”
一句“太后娘娘已经去了”,其间多少回环曲折,她又岂能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