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不想画?”他打量她片刻,琬宁蹙眉低首并不答话,成去非便弯腰托起她下颚:“脸抬起来。”
一面挽了袖管,执眉笔蘸了蘸墨,正想为她描画,却又见她目中似带泪光,盈盈不堪望。
“你在疑心我为何会深谙画眉之道,是么?”成去非心中只消一动,便勘破她那点心思,琬宁只觉他鼻息近在咫尺,心中惊惶,忽然眼前一烟,他的手覆上了自己双眼。
“闭上眼,”他吩咐她,开始一笔一笔画起来,动作分外轻柔。琬宁整张脸被他捧着,分明能感受得到他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游走,轻轻的,痒痒的,像极了前一阵暮春时节漫天飞舞扑面而来的杨絮。
他鼻息低沉:“我的发妻很懂事,对上对下,一切事宜都能打点得分毫不差,虽只在我跟前有些任性,但从来无须我分神,你不一样。”
琬宁听得心底恍恍,闭着眼,并不能瞧见他神情,但能听出这话里的冷清,仿佛他并不是在回顾亡妻,只是在跟她陈述一件过往之事,她本以为他没说完,便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直到他放手,端详了片刻,搁笔道:“你这双眉如许,恰能载闲愁。”
琬宁忽觉眼眶又开始发酸,仍贪恋他手底的那份轻柔,一时无话可说,如秋蝉凋零在这沉深静默处。
大抵世情如此,睁眼便落空,不如阖眼入梦。就好似这一春,她万般珍惜,还是无声流逝了,东风散尽,百花作残,可叹她自春方始,便忧心春逝,像畏寒的孤雁,经冬复历春,总不能有长久的安稳过生。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于茵席之上,也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偶然之机耳,你那些亲生的兄弟姊妹,也许早不知零落何处。养于阮府,是你的大幸,亦是你的大不幸,”成去非仍端倪着她,徐徐说道。
“你我之间也是如此,偶然之机,得以相识,”他终还是握住了琬宁的手,“我待你,有私心,也有私情,只盼你在我家中,当是阳和启蛰,能安心度日。而不是悲从中来,惶惶不已。”
他面上平淡,言辞却殷殷,琬宁心头惘惘,几欲落下泪来,缓缓起了身:“那,今晚的事您会怪我么?”
成去非一笑:“怪你什么?”
琬宁扭捏不语,一张脸涨得红红的,犹豫了半晌,才鼓足勇气,颤颤地想去解裙间飘带,成去非看出她意图,煎熬至极的一副模样,便摁住了她的手:
“改日吧,不用勉强自己,我不怪你。”
第111章
钟山脚下, 牛车往来,刚落过雨,泥泞在所难免。桑榆混在男人们中间,也大声喊着号子, 鞭声星星点点,纵使人牛齐力, 半天却仍不见前进多少。桑榆暗骂几句, 日头简直要把人热昏了。
这一千文哪里是那么好挣的,倒苦了家里这头老牛, 瞧它这辈子出的力真是大了去了!桑榆没头没脑盯着牛屁股瞎感慨, 身上的汗早透了衣裳。
陵墓实在壮观, 桑榆苦着脸,仰头直瞅那全部用大青白石构筑的石牌坊, 高高阔阔,上头浮雕着她看不懂的图案,恍惚有升天之感,而四处皆是埋头苦干的百姓, 越发显得渺小无状,蝼蚁一般。朝廷补修先帝陵, 征用百姓牛车,建康城的牛车几乎全部聚集于此了。桑榆生平没见过这场面, 一面羡慕那死去的皇帝排场至此,一面想起冤死的闵明月,如今自己只有当男人用, 也来干这活计好供养老夫人。
收工下山时不留神摔了一跤,尾骨膈得钻心眼泪直流,桑榆抹了抹脸,咬牙撑到家,只胡乱啃了个馒头,灌了一大碗井水,顾不上身上又湿又黏的,直接倒床睡去了。
也不知昏睡多久,恍惚听见有一阵急急的扣门声,身子酸疼得起不了身,勉强摸过来衣裳,才披上,“咣当”一声,门竟被撞开了!
刺啦一阵,是划火的声音,来人高举白烛,本就不大的屋子照得通亮。一眼扫过,便能看见双眼仍惺忪的桑榆正一脸茫茫然瞧过来。
“你就是闵桑榆?”问话声不大,桑榆还不曾清醒,就被来人生拉硬扯拖了出去。她想喊,嘴早被捂得死紧,外头黝烟,风刮得呼呼直响,桑榆这才灵醒心底大叫不好,很快,一口气提不上来,自己渐渐失去了知觉。
迷糊间,似是掉进了深井,井水凉到心坎,根本不能忍,桑榆一个激灵,终于醒过来。
不等看清眼前一团烟影为何,又一盆冷水泼上来,好些进了嘴里,桑榆险被呛死,难受得咳了一阵,大喘着气儿瞪着眼前人。
这几人见她醒来,为首的一人便上前捏紧了她下巴:
“你亲自去找了乌衣巷大公子?”阴森的语气直打脸,桑榆是个愣头青,并不觉得害怕,点了点头,这人兀自笑了一声,跟乌鸦似的,桑榆嫌恶地往后掣了掣。
“事情直接往成府捅,怎么不去告御状啊!整个江左也没你胆子肥,”这人忽低了低身子,狠狠盯着桑榆,他实在是丑,眉毛连在一处,三角眼,大嘴巴里还臭烘烘的,桑榆怀疑他是不是刚从粪坑里爬上来的,再想想那乌衣巷的大公子,办案的吴公子,不禁撇了瞥嘴。这人见她居然不知死活地不晓得害怕,便只听吩咐了一句:“拉出去活埋了。”
桑榆立刻犹如遭了雷劈,梗着脖子大吼一声:“你们敢!”
这边吼完,那边脑子转得飞快,嘴里像倒豆子一般胡扯起来:“我都和大公子说了!如果我不明不白突然没了,那肯定是被人害了!大公子答应我定替我伸冤!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激昂,不等眼前这几人反应,桑榆又大声叫唤起来:“乌衣巷大公子什么人你们比我清楚的!他早说了,敢背地里害无辜人命的,他绝不轻饶!他……他定教你们生不如死!只要大公子铁了心要杀你们,谁都救不了你们!你们……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如此鬼扯一通,桑榆手心里早沁满了冷汗,心底直叫不好了不好了,自己怕是真要做个冤死鬼了!大公子就是神仙,此刻也救不了自己啦!没想到这几人倒真的停滞了片刻,可惜好景不长,很快,那人冷笑一声:
“果然是个泼妇一样的东西,居然还敢威胁,把她给我往深里埋,看还能不能叫得出!”桑榆随即杀猪般嚎叫起来,拼了全身蛮劲发疯,无奈到底抵不过大男人的力气,被结结实实捆了往硬车板上一扔,撞得她忍不住骂天骂地的,这些人恨她聒噪不堪,不知从哪寻来块脏布,堵死了她的嘴,便消失在了浓墨般的夜色之中……
修陵的各项支出报表,送到尚书台时,诸人皆在。这事是大司农全权负责,顾曙只象征性看了看,便批了朱红。待整理好,想了想,还是又翻开来仔细瞧了一遍:三万辆牛车,一户两千文,这便是六千万的开支;石头是从灵璧运来的,这一路开销也小不了;再加上花草树木等,算起来确实不菲。
不过此时台阁之中,正在畅议的是考课法一事。
前一阵,遣去扬州各郡的八部从事们陆续回来奏事,各郡县推行土断力度不一,大有浑水摸鱼者敷衍了事,更有甚者,有意拿过咸过辣食物“款待”建康派来的从事,明恭暗倨。而各级有司专管户籍的官吏,从事们勘察时,官吏们要么告假,要么则借府衙重新修葺之名,云各类档案不慎丢失搪塞过去。又有几处,从事一到,府衙竟莫名失火,从事自然无处下手,这些一一细禀给成去非时,六部尚书也都在,彼此心知肚明,倘都是石启那样的人物,土断一事,怕是一年下来,便能清查彻底。
成去非早有心整顿吏治,借此名由再恰当不过,先由虞归尘草拟了《百官考课法》,共六十条例,自己斟酌考量,又给加上十二条,共计七十二条。
“八部从事们禀话时,你们都在场,上至中枢大州,下至郡县乡里,有多少相互吹捧不务实际的,想必你们也大略知晓了些,朝廷用人,不应唯名而已,名如画地作饼,可看不可食。”成去非扫了一眼众尚书,不疾不徐定了调子。
“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于台阁,而如今,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以来,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以致机权多门。”他这几句言简意赅点明了问题症结所在,矛头不过指的是九品中正制。
几大尚书,及后头的尚书郎们,一时间也无人插话,只静静聆训。暗地里却不免诸多臆测,彼此间碰了碰目光,复又齐刷刷望着他。
“如今政令出了尚书台,便是另一副样子,令人心忧,政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究其本源,仍在用人上头,台阁当总揽全局,中正同官长各持一方,互不相通,说了算的只能是综合两方考核结果的台阁,诸位以为呢?”
话说到此,意图已十分明显,朝廷三公虚悬,政令大权在录尚书事的那三位手里,每有朝廷公文,必需三位参录大员一一按职位高低署名,这才能形成实际号令下达各州郡有司。尚书令这是要夺中正考课权归吏部呐,无形之中自集权于尚书台……
顾曙接言道:“理应各帅其分,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这样一来,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
见尚书仆射大人这般往细里阐释,把尚书令的意思挑得一清二楚,众人的目光互相碰撞打量了一番,方纷纷表了态,尚书令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向来语透三分寒,却是他们无比熟悉的。
这个议题不过是在尚书台里先过场,他日东堂之上才是要紧处,元老们还都在,考课法在祖皇帝年间不是没提过,不了了之,如今尚书令重提,能不能真的付诸行动,还要看几位录尚书事重臣的意思,即便过了那一关,是不是也会像土断一事这般,半途遇不完的掣肘,谁好说呢?
尚书令自是喜唯才是举,不计门第之分,终究是一厢情愿的事。
众人脑中早转了几圈,嘴上大而化之回应了几句,正说着,见宫人们鱼贯而入,送来西瓜等去暑之物,便由虞归尘带头分下去,一时间边议边用,倒也显出几分融融之气。
末了,又听成去非议及当下送迎之风,府衙各样繁文缛节等事宜,明白他意在简化,众人仍是不好说什么,他是句句落在实处,正是江左子弟所不齿的俗政,正都兀自遐思着,忽听顾曙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