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晏府里就出来两列手持棍棒的家丁,府门前也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骆衡,是真真正正地豁了出去,他高声背诵着自己的会试之文,痛斥宫学子弟“窃文顶替”之行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耳语,臆测纷纷。
“混帐东西,敢污蔑我们七公子,找死吗!”
家丁们怒不可遏,一拥而上,骆衡被打翻在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中,他眸光瞥见一身紫衣徐徐走出府门,站在台阶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望着下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玉冠华服的少年,面庞白皙俊秀,眼眸狭长,抿着一双薄薄的唇,骆衡福至心灵间,几乎瞬间脱口而出:“晏七郎!”
果然,那少年长睫一颤,冷漠望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没错,这就是那个窃取了他文章,顶替了他功名的无耻窃贼!
骆衡激动不已,被人按在地上,心头恨得几欲滴血,他不顾一切地嘶喊着:“你这个无耻的窃文贼,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敢同我去圣上面前对质吗,你敢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在骆衡被打个半死,已经说不出话,骂不出难听的词后,他才缓缓走下台阶,停在骆衡身前,一点点蹲了下去。
“省点力气吧,告诉你,这事非我所愿,只怪你命不好,考在我前头一名,占了三甲一席。”
他声音极轻极冷,只能传到自己与骆衡耳中,骆衡艰难地抬起头,满脸血污下,呼吸灼热,却一点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少年依旧冷冷看着他,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左右你也在皇城待不了了,不妨与你直说了吧,这事你别怨我爹,他也是被怂恿了,真正主使的,是书院的裘院首,他乃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是他找到了我爹,才会有这‘偷梁换柱’的一出,窃文贼的名号,你别安在我头上,我也嫌恶心。”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骆衡身子一时颤动不已,眼神几个变幻之下,那少年似乎看出他所想,哼了哼,嘲讽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撞上裘院首最后执掌书院的任期,他马上就要退任了,这是他经手的最后一届大考,他绝不会允许竹岫书院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已经连续二十七届的新科三甲都出自宫学,这一次,又怎能被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学子破坏掉呢?”
“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文章写得太好,没能成全宫学的声名,成全延续的传奇,成全裘院首的辉煌卸任!”
最后一句的冷笑之中,分明也是带了异样情绪,骆衡唇角微微翕动,敏锐捕捉到什么,或许这次“探花顶替”,对这晏七郎,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乃至某些东西的彻底重塑。
果然,他对骆衡低叹了声:“别再瞪着我了,你快离开盛都吧,走得越远越好,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不然,就算我爹放过了你,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也不会手软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随手扔下一个钱袋,恢复一脸漠然:“走吧,怜你落榜疯癫,不与你追究今日闹事之过,你拿着钱速速离去,再也不要来纠缠了,听见了吗?”
他说着转身就要回府,却被骆衡冷不丁伸手抱住了一只腿,他艰难仰起头,鲜血从他眼睫脸颊流下,触目惊心,但那双漆黑闪烁的眸中,分明还是写着万分的不甘与恨意!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一旁的书篓中,忽然跳出一只小猴子,似乎与主人心灵相通般,猛地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那晏七郎的腿!
晏七郎吃痛出声,旁边的家丁赶紧一棍子挥去,只听哐当一声,那小猴子被打飞半空,重重撞在了晏府门前的石狮子上,鲜血四溅,两只毛茸茸的胳膊抽搐了几下后,脖子一歪,当场便没了气。
“不——”
血泊之中,那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那只小猴子,嘶哑恸哭。
不远处的晏七郎,冷视这一幕,眼见一人一猴在石狮之下,紧紧抱在一起,鲜血混杂着泪水,喉头呜咽失声,凄惨无比。
他却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一脚,将那钱袋踢向了血泊中的少年,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素巾,仔细擦了擦腿上被咬到的痕迹,擦完随手揉皱一扔,吐出两个字:
“真脏。”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血泊中的骆衡听得清清楚楚,少年霍然抬起头,晏七郎却已经转身踏上台阶,朱红大门一关,彻底斩断了两方世界。
风过长空,残阳笼罩,高高站在云端的老天爷,也同围观众人一般,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各自散去。
一滴血珠从骆衡睫毛上坠落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冷,除了怀中的小小尸体,还带着一丝温热外,天地之间,哪里都是冷的。
☆、第十四章:上山为匪
“竹岫书院的弟子打发起人来,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个钱袋里也装满了金叶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屋里,讲述的声音平平如许,听的人却已经热流逼上眼眶,肩头微颤不已,闻人隽揪紧手心,再也忍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刚要开口时,东夷山君却已经扭头望向她,饶有兴致地一笑:
“你猜,骆衡把那尸体和金叶子,埋在了城郊第几棵柳树下?”
闻人隽一顿,眼眶红红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东夷山君已经微眯了眸,幽幽一叹:“是第七棵呀,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下,因为他养的小猴子,也刚好七岁了。”
跟了骆衡七年的小家伙,一直被骆衡叫作“小衡”,当一点点扒开泥土,在树下亲手将它的尸骨埋进去时,骆衡觉得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他没有再背那个可笑的书篓,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盛都,他也没有再回自己的家乡,因为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他只是孑然一身,去往了大梁一处最边陲之地,青州。
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每日在街边架个棋摊子,五文一局,输赢翻倍,勉强糊口混日,收摊了就去饭馆打点酒,一路喝一路脚步踉跄,散乱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小衡死了,骆衡也死了,从前那些远大志向像也埋在了柳树下一般,他一颗心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每天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直到那年秋末,他迎来了自己十六岁的生辰。
那天不知为什么,骆衡麻木的心中比往日多了些起伏,他忽然很想早点收摊,回去为自己做一碗长寿面,暖一下被酒喝伤的胃,让自己像个“人”一些。
但不甘寂寞的老天可能又想看戏了,就在他比往常提前一个时辰,准备收摊回去时,一道魁梧身影在他的棋摊前坐了下来,硬梆梆吐出三个字:
“来一局。”
他透过蓬乱的长发,看清那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英武莽汉,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下完这一局,但偏偏是今日,今日他不想再向任何人轻易低头,是故,在与那莽汉对视许久后,他终是沙哑着声音道:
“不好意思,今日要收摊了,明日请早。”
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随手扔在了棋盘之上,依旧是硬梆梆的三个字:“来一局。”
他若是不掏这片金叶子,骆衡说不定还有可能同他仓促应付一局,但就是这片金叶子,刺痛了骆衡的一双眼,彻底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他几乎是把那金叶狠狠摔了回去,起身麻利收拾起棋盘,语气冷如冰霜:“说收摊了就收摊,多下一局也不成,明日你再来就是,不用多给,我只收五文。”
那汉子伸手一拦,虎目威严,又从怀里拿出好几片金叶子,一股脑儿扔在骆衡的棋摊上,依旧是粗声粗气的三个字:“来一局。”
骆衡瞳孔骤缩,再也克制不住,把那些金叶子狠狠一扫:“说了不下就不下,我回去有急事,你不下这一局难道会死吗!”
这个“死”字仿佛戳中汉子心中某根弦,他一下站起,伸手指向骆衡:“你再说一遍。”
骆衡冷着眉眼:“不下,请让让,我要收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