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到了东大院门口,早有凤姐儿院里的小丫头迎了上来,见了宁珊急忙行礼。宁珊摆摆手,道:“你们二爷可在家?若在,叫他往我那里去一趟,有些话说。若是不在,也就罢了,你只记得叫他明日起早些,上朝前我在路上跟他说。”
那丫头脆生生的答应了,口齿伶俐的复述了一遍,宁珊听着没错,随手从荷包里掏了一块银角子赏给那丫头,又嘱咐她好生照顾着刘姥姥和她外孙板儿进内室去见凤姐儿,便回到自己东北角的上房里去了。
这边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目送走了宁珊,对那小丫头道:“劳烦这位姑娘了,送我们去见一见二奶奶,磕个头。只不知道您该如何称呼?”
那丫头抿着嘴轻笑道:“不敢当姥姥一句姑娘,我叫小红,是才来二奶奶院里当差不久的,上回您老来的时候我还不在这儿呢。”一面说,一面在前引路,把刘姥姥送到内室一个偏院的西厢房中,让她们稍坐,自己抽身去回二奶奶。
刘姥姥随着那叫小红的丫头一进屋子,便觉得一阵香气直扑到了脸上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
一时小红掀帘子出去了,刘姥姥才大起胆子四处打量,先是看到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铺着大红色条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线闪的大坐褥,傍边有银唾盒,此外种种西洋挂钟、水银立镜、金镶玉盘等等不一而足。
刘姥姥看的连连咋舌念佛,只觉得这屋子比上回来时看到的更加阔气华贵,可见二奶奶这两年的日子也过的越发舒坦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小红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仆妇模样的女人,小红叫她张婶子。此人原是贾琏手下一个管车马的名叫张材的家生子的媳妇儿,如今也跟着在凤姐儿处当差,管着院中大小物件的洗濯等事。这当口凤姐儿不得空,便打发了张材家的先过来瞧瞧。
刘姥姥不认识张材家的,却见小红喊她婶子,心里也知道这必定是比小红更得脸面的贾府下人,于是也急忙跳起来问好,把要给凤姐儿请安那一番话又说了一遍,一面还扯过自己带来的粗麻布袋,将里头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倒了大半炕。
张材家的就坐着看,原本还要阻止刘姥姥把乡野村物倒在炕上,可是没等说话那边已经动起手了。再细细一看,一应物品都是洗过的,干干净净,倒在炕上也不显脏,这才收了声儿,不再拦着。小红挥手示意另外两三个丫鬟也上前帮忙,将刘姥姥带过来的新鲜瓜果菜蔬都分门别类的堆放好。
这边正弄着,忽见帘子又掀起来,一个粉面含春的大丫鬟走了进来,刘姥姥一见她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比寻常人家的奶奶还体面,当即认出是上回来见过的平儿,忙跳下地来,连声问:“姑娘好?一向日子过得可舒心?今日瞧着姑娘有几分□□,想来是碰见喜事儿了,倒要祝贺一二。”
平儿含笑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
张材家的笑道:“就像这姥姥说的,姑娘今日脸上有些□□,眼圈儿都红了。”
平儿笑道:“可不是呢,老太太在大观园里摆螃蟹宴,我们这些丫鬟也给了体面,让随意吃喝,这不,被鸳鸯、袭人她们拉着强灌了几钟,就成了这样。”
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
平儿笑道:“咱们府上自己原本也要摆螃蟹宴的,我们奶奶都快张罗好了,却突然被老太太叫去了,不得已,只有推迟几天了。到时候若有散下来的,我定记着张婶子的份儿。”
张材家的急忙摇手又摇头,连连笑着推辞道:“这我可没口福去吃,咱们府上的螃蟹,听说都是皇上赏下来给大爷的,主子们享用倒也罢了,我若是吃上一口,只怕要折寿了。”
刘姥姥听的咋舌不已:“我的老天爷,竟然还是皇上赏下来的,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府上的大爷必定是个极要紧的大官。可我方才在门口分明看见了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不想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别是神仙托生的吧。”一番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平儿拿手背反掩着嘴角,笑道:“可不是这话。我们大爷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呢,当年先是把北疆蛮子打回了草原深处,至今不敢冒头,被太上皇封为镇北侯;今年又大败海上茜香国,连人家的女王都给抓回来了,把整个茜香国都给打下来,成了咱们大兴在海外的一个郡,皇上又给加封成护国公。这么想一想,可不就是那天上的“武曲星”下凡尘,也才能有这等盖世功勋的么。”
刘姥姥惊的瞠目结舌:“好姑娘,你可别糊弄我这傻老婆子,今年打赢了海上蛮夷的就是那位年轻的小大爷?”这可真是见到真神了,“战神”的名声之响亮,民间也是如雷贯耳的,被人传的乱七八糟,什么说法都有,说的最多的便是那位宁将军生的是身高八尺,横眉立目,青面獠牙,手持大刀,形如恶鬼,于万军之中取敌军上将首级就跟玩儿似的,却没有人知道竟是这般年轻英俊又带着书香气息的一位小将。
众人都笑道:“这话谁敢乱说,当真就是我们大爷。”
刘姥姥惊讶的张大了嘴:“那样有本事的年轻公子,当官打仗都厉害得很,却又那样和气,待我这样的贫婆子也是一样的有礼又可亲,当真是了不起的很。怪道说将来要娶一位公主呢,说句不尊敬的话儿,旁的姑娘只怕也配不上。”
第129章 再进荣府
平儿笑道:“谁说不是呢, 如今家里正乱着, 皆是为了给大爷娶亲的事情,人人都恨不得生出四只手来才够用。您老来的也巧, 我们大爷正好得了皇上的赏赐,您老也去说上几句吉祥话, 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回去呢。那一位出手,可比我们二奶奶大方多了。”
刘姥姥笑道:“便是不为好处, 我也想去给那位大爷磕几个头, 人家出生入死的在海上同蛮子们拼命,给咱们打下了大片疆土,让咱们老百姓人人都过的上和平的日子,我们村里的壮丁也不用担心被强拉去打仗,死了都回不到故土, 就凭这个,就很该回到村子里,去跟大家伙儿都说说,给那位大爷立一个长生牌位才好。”
众人见她说的诚恳又实在,这样夸赞自家大爷,也都觉得与有荣焉, 因此皆是满面笑意的,赞成不已。平儿听了, 内心也是感慨万千, 一个没读过书, 也没大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婆子尚且知道感激在外作战的将士们, 隔壁那一伙子,却打着家族的名义,成日里惦记着算计他们大爷,这是何等鲜明的对比。
因此,平儿去给凤姐儿回话的时候,便将刘姥姥这番话都给学了一遍。正巧那时候贾琏才从宁珊那里回来,知道了近来朝上要有些动向,兀自正琢磨着,忽吧啦听见这么一句,也觉得与有荣焉,不由对凤姐儿道:“这是你哪一桩上的亲戚?倒比许多看着人模人样的还懂事的多呢,若有什么需要帮手的,你也别小气了,人家都要给大哥立长生牌位了,你也别落后才是。要我说,有那个钱去庙里庵里布施烧香的穷折腾,倒不如当真给大哥立个长生牌位,再点盏长明灯保平安才是。”
凤姐儿啐他一口,媚眼儿斜飞,半是娇嗔半是风情的道:“你就会说,怎么不自己去做?也就是使唤我的能耐罢了,改日你也做一番大哥那般的事业出来,我有多少私房,皆献出去给你求平安长寿也乐意。”
贾琏轻佻的往凤姐儿下巴上一捻,笑道:“我若是哪一日有那等能耐了,你保证不会‘悔教夫婿觅封侯’?”
凤姐儿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倒是知道封侯是好事儿,还以为宁珊答应帮贾琏也封侯呢,顿时喜上眉梢,道:“我都知道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儿,你只管孝敬好大哥就是了。”
贾琏反倒被凤姐儿的回答给弄蒙了,不过也没再追问,这个媳妇儿什么都不算差,就是大字不识一筐让人有时候难免啼笑皆非,一旦说点子风雅的话儿便容易未免答非所问。不过识字不识字的倒是不该耽误生孩子,两人成婚也有几年了,到现在却只有大姐儿一个,还总是病歪歪的,这让贾琏有些不满意。不由道:“你有那些成日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闲工夫,正经看顾好咱们大姐儿才是,总那么三日哭两日闹的,长大了别成了林妹妹那样的美人儿灯,风吹吹就坏了才好。”
说起这事儿,凤姐儿也蹙眉不已:“统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你当我乐意看她那样。倒是这一回来的那个刘姥姥,是个庄稼人,年纪挺大的身体却硬朗,我想着,不如借着她的寿数,给咱们大姐儿取个名字压一压,说不准会好些。”
贾琏不明白这些没甚道理可言的所谓风俗,只道:“这种事只管随你的意,你瞧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今日爷也累了,大哥还交待了不少事情,我需得考虑清楚,今晚就在书房歇了。”说着就走了出去。
这边凤姐儿拿眼神儿示意平儿,让她悄悄跟着贾琏,看看是真的在书房里想事情还是跟混|账丫鬟儿媳妇子胡闹去了。平儿去了半晌,回来道:“二爷把书房里伺候的人都撵了出来,说让守着门口,不到明日上朝不许去吵他。”
凤姐儿伸伸舌头,一撇嘴,道:“那还真是有大事儿,告诉他们,都别去惹着二爷,要是耽误了二爷办大事儿,看我能饶过哪一个?”一面说,一面又吩咐让多留刘姥姥几天,她还想着托她给自己女儿取个名字呢,又有大哥瞧他们祖孙俩顺眼,特特的跟人聊天,又陪着在门口等了半日这种状况在前,由不得她不热情一些。这种顺水人情,凤姐儿做来是再拿手不过的了。
平儿是凤姐儿最大的心腹,左膀右臂都是她一个人,因此不住脚的被使唤着。才去看完贾琏,又被指派去瞧瞧刘姥姥祖孙俩。平儿领命过去的时候,那个惯会讨好人的张财家的仍旧坐着,陪着刘姥姥说话呢。
地下好几个丫头,已经把刘姥姥带来的东西都清点整理完毕了,正在用自家上好材质的布袋、笸箩盛装起来。主子们已经领了心意,要收这老太太的东西了,她们自然要处理妥当了好给厨房送去。保不齐有哪个主子明儿就要吃呢,若是规整不出材料来,到时候主子点了菜,她们要拿什么去做?
平儿一过去,刘姥姥和张财家的都急忙跳起来给请安,平儿笑道:“这是做什么,一日里也见了两三回的,次次行礼你们不嫌累着,我却还怕折寿呢。”说着,亲自上前挽了刘姥姥的手道:“我才刚去回了二奶奶,说了您老带了那些东西来,又说‘您老急着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奶奶便道:‘大老远儿的,难为她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您老的好福气呀,还不止这些呢。这次来,在门口就撞见咱们大爷,大爷可是说了,让好生款待着,所以啊,您老是一定要留下住上几日才行的。而且二奶奶还说了,日后少不得有事儿要烦您老。所以说,您老且跟我来,我带您去找个住处,洗了澡,换上衣服,咱们去见二奶奶去。”
说着,就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人的。好姑娘,你就说我家去了罢。”
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二奶奶你又不是没见过的,咱们大爷更是今日才说过要给立长生牌位的感激着,且他最是个惜老怜贫的,比不得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您老先前还亲口说了想要去给磕几个头的,难不成也都忘了?”一面说,一面拉了刘姥姥就朝客院走去。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从后面也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一水儿的问好声。平儿见多是平常跟着贾琏出门的,便问道:“可有跟着大爷的小厮在?”
一个穿着素净,眉眼干干净净,相貌体面的小厮就站出来,道:“小的听涛,是跟着大爷出门的,还有一个观雨,多是伺候书房的,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跟小的说。”
平儿便道:“听涛小哥儿,我这边的刘姥姥,是大爷嘱咐了要好生招待的,想请你去问问,大爷那里可要见一见,又或者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我们二奶奶已经留了刘姥姥在家住几日,就问问大爷可有什么意见,又或者有什么指示。”
听涛道:“姑娘且先带着这位姥姥去歇息,我去帮姑娘传这个口信儿,若大爷果然有吩咐,我就找一个内院儿的小丫头带话给姑娘可好?”
平儿含笑道:“多谢小哥儿了。”听涛连道不敢,便朝东北角上宁珊住的院子走去,平儿远远看着他走的不见了人影儿,方才领着刘姥姥朝相反方向走去。
一时到了客室里,也快到了传晚饭的时间了,平儿忙着回去伺候凤姐儿,就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哪里见过这般行事,忙忙的洗了澡,又弄了回头发,换了衣裳出来,见孙子板儿怯生生的,也有人给领去洗了澡,换了身不知道是哪位小爷的旧衣服出来,正左顾右盼着找姥姥呢。
一见刘姥姥出来,立刻扑上去,扭身就躲在刘姥姥身后,也不肯跟人说话。刘姥姥急忙陪笑道:“乡野小子,怕见生人的,姑娘婶子们莫怪。”一面说,一面拧着板儿的耳朵,让他出来叫人,板儿只是不肯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