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等人也慢悠悠上了竹桥,走到一半正好听见史太君在跟小姑娘们说话,说的是她当年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她们这么大,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说完,便等人接口夸赞她有大福气。
却不料,贾赦在后面听到了,冒出来一句:“老太太当真是胆大,那时候就淹过水,现在还敢成日里往这些地方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就没这份胆量,一遭被蛇咬了,十年怕井绳不说,还得把看得见的蛇先都打死了,免得再被咬一口。”这话几乎就是明晃晃的在炫耀,他现在有大儿子撑腰了,要把二房都当成蛇,全体打死,再也不让他们有机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凤姐儿原本还准备恭维老太太呢,一听这话,顿时收声,一言不发的只管扶着史太君上座。史太君气得简直想叫人把贾赦踹进水里,淹死得了。却一抬眼,就看见宁珊冷冷的看着她和她身边的宝玉,嘴角还挂着一丝古怪的冷笑,似乎但凡她有任何与贾赦有妨碍的行为言辞出来,他立刻就朝宝玉下手。
史太君心里“突”地一跳,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宝玉的腕子,两手抱着,搂在身边,连黛玉都放开了。黛玉趁势退了两步,坐到迎春下首,宝钗也离开薛姨妈,跟惜春坐在一起,离宝玉远一些,心中还在暗恨他之前口无遮拦提起自己金锁的事情。
众人相继坐下,仍旧是男女各一边,凤姐儿站在当中主持着,扬声道:“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史太君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儿便捧给邢夫人,邢夫人接过吃了。李纨当时正在给史太君剥蟹肉,一时顾不上王夫人。
王夫人被冷落在一边,还眼睁睁看着儿子在那狐媚子的林黛玉跟前献殷勤,要替她剥蟹肉。偏黛玉还挑剔的很,道:“我不爱吃那团脐带黄的,只喜欢吃点子夹子肉罢了。”这话原本是想打消掉宝玉凑到身边献殷勤的举动,却不料,宝玉还老老实实的真的开始给她剥蟹钳的肉了。那蟹钳本来就是最硬最难剥的,又花时间,可架不住宝玉乐意啊,谁管的了他。
一时剥好了,黛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左右为难着,迎春解围道:“你倒是先去孝敬你母亲,没得放着亲娘不理,倒混在我们姐妹中间的。”
黛玉立刻道:“正是这个道理,在座这么些个人,独你和宝姐姐有亲娘可孝敬,你还不珍惜?”
王夫人亲耳听见迎春、黛玉都知道劝宝玉孝敬她,可宝玉自己却想不起来;光是想不起来她也就罢了,便是老太太,他也是想不到呢,满眼满心就只有那林黛玉一个了。忽地,心里就升起一股悲凉。都说养儿防老,可她生出来两个儿子,一个早早儿撇下她先走了,一个都不知道是生出来干嘛的。
第124章 菊咏诗社
一时, 王夫人只觉得满心凄凉无限,不由茫然想到, 自己便是有个皇妃的女儿又如何?自己已经没了诰命,还被判过刑, 至今仍是罪妇,这是再也洗不掉的污名。丈夫也是个靠不住的,他自己还要靠着娘呢,更别提让她夫贵妻荣了。这生了的儿子,一时想起来, 孝顺到十分,插枝花也巴巴的惦记着她;可要是忘到脑后了,便再别指望他能想起来。
邢夫人见王夫人被人冷落在一边, 还出言去奚落, 却不想,说了半天, 王夫人非但不回击,还一副失魂落魄的德行, 让她连欺负的兴趣都没了, 遂也讪讪的闭了嘴, 只管由凤姐儿服侍着吃了几只螃蟹, 也就罢了。
小姑娘们更是每人只吃了几口,就各自跑开, 大家都用预先准备好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了手, 也有看花赏景的, 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
男人那一头边吃边喝的倒是一时热闹非凡,贾蓉、贾蔷不住手的剥着螃蟹,不断溜儿的提供给贾赦和宁珊,完全抢走了丫鬟们的工作。宁珊倒是吃的心安理得,一面享用贾蔷的孝心,一面示意别断了贾赦的供给。贾珍精明的很,一见宁珊这般看中他爹,立马自己也挽起袖子动手孝敬。贾赦更加自在随性,越发斜歪着躺在榻上,不但等着贾蓉剥好螃蟹,还得贾珍沾好姜醋,送到嘴边,才肯张口。
贾琏看着不由咋舌——生了个好儿子是真享福啊。多早晚他也能这么舒坦着享受儿子带来的好处呢?越想越心动,恨不得凤姐儿现在就怀上,明日就下生,两年考状元,三年战沙场,他也就混吃等死预备着当老太爷了。这么憧憬着的时候,他倒是忘了自己也是人儿子,非但没给老子带来任何享受,反而差点儿被养成别人家的跑腿小厮。
一边做着美梦,一边给贾赦倒酒的结果就是一个没留神,撒了他一身。贾赦恼火不已,今日全家男人都围着他献殷勤,偏偏自己的儿子给丢了人,这破孩子谁家的?现在不要了还来不来得及!
贾琏急忙拿汗巾子去擦,越帮越忙,还是贾珍机灵,道:“琏儿,你且回家去给赦叔取一身替换的衣服去,赦叔先进屋去坐着暖暖,免得经了风,着了凉就不好了。”
宁珊也起身道:“不如赶快回府去好些,也免得来回折腾。”
贾蓉一听,立马就道:“侄子去叫车到二门。”
贾珍骂道:“叫什么车?让力壮的婆子把轿子抬进来,严严密密的遮住了,送赦叔回府。”
贾赦颇为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待遇,唯一遗憾的是政老二不在现场,没有让他亲身看的眼红。二是遗憾政老二的儿子没有过来捧他,不过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宝玉那小子比贾琏还不会伺侯人呢,用他倒麻烦。
贾蔷被派去向史太君告辞,没说具体情况,只说贾赦吃饱喝足,就想回府了。邢夫人一听,拉着迎春就站起来,也要走,凤姐儿正张罗到一半,听见这话,咋撒着手立在地中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一起走。
史太君又一次被贾赦扫了兴致,简直忍无可忍,道:“他爱哪里去就只管自己去,何必拖上别人?就说我的话,要留下儿媳妇和孙女儿再玩玩,他还非不肯是怎么着?”
这声音不小,男人那一边都听得见,贾赦嘴欠,非要堵一句再走:“老太太留她俩有多大用处?怕不是要留我大儿子求帮忙吧。早在茜香国还闹腾那阵子,你们不就打主意想让我大儿子挪出功劳帮你们那个贾嫔吗?怎么着,今儿好不容易把我儿请来了,就这么放走,不甘心?嗷····”
宁珊踩了他一脚,道:“不给我找点事儿做,您老闲的发慌是不是?”他可懒得去跟那老太太打嘴仗。
结果贾赦的话还真勾起了史太君的蠢蠢欲动,竟然忽地想起了许久前探春提议的那场让宝玉遭了回殃的诗社,没头没脑的突然道:“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都走吧,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孩子们玩儿的,她们吃了螃蟹,赏了金桂、菊花,是要起诗社,作诗的。珊儿、琏儿也留下一道听听。人都夸你是儒将,文武双全,也听听你弟弟妹妹们的诗作,可还入耳?”
宁珊笑道:“儒将云云,不过是大家给的美称,在下也就是一个俗人罢了。若是谈兵法,论战策,我倒有的是话说,作诗就没那么拿手了。”
史太君一听,反倒非要留下他听诗会了,为的是让他见一见宝玉的才华,那是人人都夸的,史太君只觉得自己喜爱宝玉,就人人都该喜欢他,见了他的才华品行,人人都会高看一眼,高高捧起才对。若是宁珊见识了宝玉的良才美质,在朝上推举他一二,说不得也能得一个官做呢。前朝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那甘罗十二岁就能官拜宰相,她的宝玉必然也不差什么。
宁珊绝对想不到史太君的思维会那么发散,只觉得她硬要留下自己写诗也无非就是想看他的笑话罢了。毕竟他是武将出身,没走科举的路子,做到如今的官位也不是靠文采。而贾家二老爷、贾宝玉,都是美名在外,号称会读书,有才华的。宁珊只觉得这老太太无非就是看心爱的小儿子被不喜欢的大儿子欺负得都当不成官了,便让她的宝贝孙子出来落落自己的面子,变相找个心理平衡罢了。
宁珊很无所谓,他不敢说才比子建,但跟一般人比,特别是一个除了四书什么都敢烧了的狂妄小子比还是自信的很的。若是输给状元也就罢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是连他妹妹都瞧不起的,他还能输?笑话!
作诗就作诗。
贾赦被宁珊塞进轿子里,让贾琏护送回家去了,贾珍等也跟着撤退。独留下宁珊带着迎春参加他们那个连名字都没起的诗社。
宝玉张罗的比任何人都欢,却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的,黛玉不耐烦道:“正经先定下个题目来才好。”宝玉又忙着附和,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题目来。
这个时候,一直不大引人注意的宝钗突然站出来侃侃而谈,道:“要我说一句,起个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们且想想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今日老太太有兴致,邀请咱们吃蟹赏花,不如就以花为题。”
探春道:“花可多了,做哪一种呢?”
宝玉又凑趣道:“前几日有人送了我四盆极好的白海棠,我想着要留给林妹妹,此时还在怡红院里精心养着呢。不若我叫人去取来,咱们就做海棠诗如何?”
黛玉十分不想要宝玉的东西,便堵回去道:“不过是白海棠,谁又不是没见过的,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也道:“作诗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致,等你巴巴的派人去取了来,咱们早没有那份雅兴了。”迎春见宁珊始终面无表情的站在树荫下,担心他觉得无趣,只想着赶快糊弄过去便回家算了。
惜春突然指着宁珊靠着的那颗桂花树,道:“若要看得见的花,那不是有桂花吗?”那两株桂花开的极好,相互对应,自成一景,惜春已经在脑海里开始布局,准备画下来了。对于要不要写诗,反而是次要的。
宁珊远远站着,只看到惜春伸手指着自己,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走了过去,拉了拉惜春垂落在肩头的小辫子,笑着问道:“小惜儿可是在叫我么?”因为贾珍的十分周到,又识趣儿又会办事儿,宁珊也乐于给他一些体面,因此惜春在荣侯府和宁家的待遇都是比照着迎春来的,宁珊还曾吩咐下人管惜春也叫小姐。搬回到荣侯府以后,为了方便区分,迎春是大姑娘或者大小姐,惜春就是小姑娘或者惜姑娘,林氏则被称为表姑娘或者表小姐。
惜春歪歪头,笑道:“并没有叫宁大哥哥,我是在说那两株桂花树呢。姐姐们有的说随意作诗,有的定要见了花才作,我就说那里有现成的桂花,多少诗不能做呢!”
这时候,宝钗深吸一口气,悄悄挪进两步,离惜春近了一些,开口却是向着宁珊道:“不知道护国公可有什么好提议?也说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宁珊好笑的看了这姑娘一样,今儿这顿饭,她就没停了往自己脸上扫的目光,偏偏还做的够隐蔽,只是自己警觉性高出常人许多才会发觉,不然还真觉得她得体又端庄呢。
既然被点名问到了头上,宁珊也不推辞,他想起前世,每到金秋,家中父母兄弟姐妹们都聚在一起,吃螃蟹赏菊花的欢乐时光,继而想到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不由微叹一口气,道:“既然要做应景儿的诗,不如就以‘菊’为题吧。虽然前人做过许多,但可以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如此做出来,既新奇,也有趣儿,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听了,都纷纷叫好,宝玉声音最大,嚷嚷道:“果然宁大哥哥的主意最妙,咱们这一社,以菊为题,就叫咏菊诗社如何?”
宁珊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哪怕换个顺序呢,叫菊咏诗社也比咏菊来的强些。”起个诗社名字都这般俗气,他真能做出什么好诗来?宁珊十分怀疑,这小子的才华都是怎么吹捧出去的?该不会跟他爹似的,也只是“好读书”,却“读不好书”吧!又一想他那国贼禄蠹的理论,只怕对于读书连“好”也没有,只是读过些书,认识几个字罢了。
宁珊远远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倚在亭子里坐着的史太君,心中暗忖:这老太太一心指望让她孙子大展才华,压我一头,可别到最后,连我妹妹都不如,那可就太没趣儿了。虽然帮着他爹踩二房是他作为儿子的一份孝心,但若是敌人过于软弱,不等开战就挂了降旗,那也忒是无趣。作为一名热血战将,宁珊表示,让敌人望风而逃虽然是极大的威名,却难免人生平淡,为将寂寞了些。在他还能横刀跃马的年岁里,这种殊荣,还是往后延一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