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区区在下。”
“那我算找对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专为贵宾设置的锦榻上,从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绫裱褙的字画,轻轻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看着吴庭轩,“吴掌柜,这幅字是小生家传之宝,乃东晋书法大家真迹,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可我今天跑了好几家当铺,碰上的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俗物,愣说这幅字是赝品。小生实在气不过,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您是这伊阙县城里品鉴书画的大行家,今儿就请您老掌掌眼,务必帮小生讨回这个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气说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看他额头冒汗、唇干舌焦的样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气。吴庭轩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计给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吴庭轩等他喝完茶喘匀了气,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说的东晋书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声答道。
吴庭轩心中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当铺会把这个年轻人拒之门外了。他当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却着实令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定看一眼也无妨。
“方才郎君说在下是大行家,万万不敢当,那不过是坊间父老抬举而已,实属溢美,当不得真。不过,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浅陋了。”吴庭轩在案几对面的一只圆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郎君把墨宝打开吧。”
白衣男子一喜,当即把卷轴打开,在案几上缓缓铺展开来。借着案角上一盏薄纱灯笼的光亮,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草书字体蓦然映入了吴庭轩的眼帘。
吴庭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连连惊叹。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迹!
凭借过人的眼力和经验,吴庭轩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共汇集二十九种王羲之的草书短帖,相传是南朝年间由王氏后人精心汇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学习草书的无上范本,被历代书家誉为“书中龙象”,但据说早在萧梁时期的“侯景之乱”中便已亡佚。吴庭轩万万没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尽管心中感慨万千,吴庭轩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这是从事这个行当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何况他此刻还在有意识地抑制内心的波澜。
白衣男子一直紧盯着吴庭轩的脸,似乎有一刹那,他发现吴庭轩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转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吴掌柜,您看完了吗?”男子盯着吴庭轩的眼睛。
吴庭轩默默点头。
“我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迹无疑,对吧?”
吴庭轩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恕在下直言,这件墨宝,乃是后世高人以双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虽摹写得极其逼真,但终究……不是真迹。”
白衣男子腾地立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庭轩:“您看走眼了吧?”
吴庭轩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另寻高人品鉴。恕在下眼拙,让郎君失望了。”说完侧了侧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脸冷笑,将字帖收起,放进帙袋中,大声道:“都说这伊阙县人杰地灵、雅士云集,没想到,一个个竟然都是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
“嘿,小子!”一旁的伙计听不下去了,指着男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我有说错吗?”男子也梗着脖子大声道,“偌大一个县城,收纳字画的当铺十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识得王羲之真迹,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哟嗬,你还来劲了!”伙计逼了过来,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听见前厅吵了起来,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帘突然被掀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一块儿冲了进来。当铺收纳的质物很多都价值高昂,所以当铺里的伙计通常兼着看家护店的武师之责,身上都有功夫。而尔雅当铺里的这些伙计,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从小跟随她练武,比起一般当铺的武师更显彪悍。这会儿,四五个武师一起朝白衣男子围了过来。男子抱着帙袋一直往后缩,一脸惊惧。
“你们干什么?”吴庭轩沉声道,“这位郎君是店里的客人,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都给我下去!”
伙计们互相看了看,只好退开,但都站在柜台边不走,眼睛仍死死盯着白衣男子。吴庭轩正想好言劝他离开,门帘再次掀起,楚离桑忽然走了进来。
白衣男子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正好跟楚离桑四目相对,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
吴庭轩微觉诧异,看着二人。楚离桑意识到失态,赶紧把目光挪开。白衣男子也早已红了脸,略显慌乱地低下头,然后抱着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离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爹,这个呆子来做什么?”
吴庭轩就是楚离桑的父亲,因年轻时家贫,入赘到楚英娘家为婿,所以楚离桑就随母亲的姓。
听女儿喊那个人“呆子”,吴庭轩更觉诧异,扭头看着她。
“哦,我是看他愣头愣脑的,就这么随口一叫。”楚离桑用笑容掩饰尴尬,“爹,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当铺自然是来典当东西的,还能做什么?”
“他要来当什么?”
吴庭轩扫了那些伙计一眼,等他们都退下了,才说:“一幅东晋的字帖。”
“那他怎么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赝品?”
吴庭轩摇头:“不,是真迹。”
楚离桑不解:“既然是真迹,您为何不让他当?”
“因为,那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楚离桑越发困惑,“那不是更值钱了吗?”
吴庭轩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的书法,都是惹祸之源。”
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为什么?”
吴庭轩在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忆什么如烟往事,又像是在忧虑什么。楚离桑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今上喜欢书法,酷爱王羲之的字,对其推崇备至,故自登基之后,便在普天之下极力搜罗王羲之的法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为了讨皇帝欢心,便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迹者,都不得不拱手交给官府。部分官吏又借机敲诈盘剥,连其他名人字画也一并夺取,占为己有,若抗命不从,轻则锒铛入狱,重则家破人亡……既如此,谁还敢斗胆收藏王羲之的书法呢?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楚离桑恍然。
都说当今天下是自古难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圣主明君自期,与一帮贤臣同心勠力,声称以王道仁政治天下,岂料背后竟还有如此不堪之事!楚离桑这么想着,不禁替那个白衣男子担忧了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种时候,这个呆子竟然还抱着一卷王羲之的真迹四处典当,这不是找死吗?!
东宫宜春苑。
苑中绿草如茵,一株株桃花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