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窗牖上的布帘掀开着,辩才从窗中默默遥望远处的龙门山。只见满山的翠绿之中,掩映着一座红瓦飞檐的寺院,还有几缕钟磬梵呗之声隐约可闻。
“法师是忆念当年的出家生活了吗?”萧君默笑着问道。
“出家或有不修善,则不如在家;在家能修善,则胜于出家。”辩才淡淡说道,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回答。
“法师这句话,我记得是出自《十住毗婆沙论》。对吗?”萧君默随口说道。
辩才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萧将军年纪轻轻,对佛教经论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略略读过几本罢了。”萧君默道,“法师引用这句话,是不是想说,你虽然以吴庭轩的身份过着在家人的生活,但心性却可以不受红尘染污?”
辩才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将军想说什么?”
“没什么。”萧君默一笑,“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佛在《四十二章经》中说:‘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狱。’又在《心地观经》中说:‘在家逼迫如牢狱,欲求解脱甚为难。’我想请教法师,作为一个志求解脱的出家人,你为何会舍弃清净自在的出家生活,把自己投入这样的‘牢狱’呢?到底是怎样的压力,迫使你做出了如此艰难的选择?”
辩才呵呵一笑:“将军不要把我形容得这么悲壮。我离开寺院、蓄发还俗,完全是出于自愿,并未受到什么压力,更谈不上什么艰难的选择。”
“法师这么说就言不由衷了。”萧君默言语犀利,脸上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在还俗的十六年中,你立誓不再落墨写一个字,如果不是在下奉旨找到你,你完全有可能终身封笔。而对于一个酷爱王羲之书法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由此我联想到,你蓄发还俗的原因,肯定也跟王羲之书法有关。准确地说,就是与《兰亭序》有关。”
“将军的联想真是不着边际!”辩才哂笑道,“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幅字帖完全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的理由,将军不觉得有些牵强吗?”
“这不叫牵强,只能说非同寻常。”萧君默也笑道,“法师既然肯对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非同寻常的改变,那也就证明了,与你息息相关的《兰亭序》,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定也非同寻常。”
辩才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要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跟这样的人交谈,你随时有可能掉入陷阱,说出不该说的话。
辩才轻轻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打坐。言多必失。他决定从这一刻起,不再多说一个字。
看着辩才突然缄口,还把车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萧君默笑了。
这种时候,沉默其实就是无声的告白。他越是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越证明这就是他想守护的秘密。萧君默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辩才手中藏有《兰亭序》,或至少知道它的下落。他蓄发还俗、改头换面躲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今上李世民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辩才和《兰亭序》,肯定也是想获取这个秘密。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兰亭序》眼下又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萧君默该犯愁的事。只要把辩才带回长安,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问题就让皇帝去犯愁吧。
未时时分,太阳刚过中天,萧君默一行来到了洛州府廨。
玄甲卫办案,向来不须知会当地官府,但一旦要把当地人犯带走,则须到州、县两级公廨进行报备,办理相关手续,所以萧君默一行才不得不进入洛州。若非如此,依萧君默的性子,根本不想跟当地官府有任何瓜葛。
远远望见府廨大门的时候,萧君默有些诧异,因为洛州刺史杨秉均竟然带着一帮僚佐干吏亲自站在大门口迎候。
洛州在唐代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无论品级还是职位都比五品郎将高出许多,尽管玄甲卫的郎将身份特殊,很多地方官员都争相笼络,但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纡尊降贵出门迎接,也实在是夸张了些。
杨秉均到底是何用意?
萧君默稍一转念,马上就明白了,这家伙如此煞有介事,肯定不光是冲着他玄甲卫的身份,更是冲着他身后马车上的那个人——辩才。
想到此,萧君默不免多留了一个心眼。
杨秉均一看到萧君默,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萧将军,一早听说你破了大案,本官便命人置办了宴席,一来为你庆功,二来为你接风,可将军为何姗姗来迟啊?”
“龙门形胜,伊阙风流,萧某一路贪图春光山色,便走得慢了。”萧君默下马行礼,“有劳杨使君久候,萧某真是过意不去。”唐代称刺史为使君,称县令为明府,对其他各级官员通常也以职务相称,不像后世动不动便以“大人”称呼官员。
杨秉均闻言大笑:“将军要是喜欢这里,不妨逗留一两日,本官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多谢使君美意!”萧君默笑道,“萧某倒是很想逗留,只怕圣上不答应。”杨秉均干笑了几声:“将军恪尽职守,令人钦佩啊!”
二人寒暄着,一起走进了府廨。
宴席非常丰盛,杨秉均频频劝酒,萧君默只喝了一两杯,便以职责在身为由一再婉拒。宴罢,洛州府的相关书吏领着罗彪去办手续,杨秉均则与长史姚兴一起请萧君默到正堂后面的花厅喝茶。
“萧将军,本官听说,你今日一早抓获辩才后,却没查问《兰亭序》的下落,更没有查抄尔雅当铺,这是为何?”杨秉均才喝了两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问。
终于图穷匕见了!
萧君默在心里冷笑。前面那些盛大欢迎、热情款待的阵仗,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典型的先礼后兵的套路。
今日上午,当萧君默去伊阙县廨办理相关手续、顺便包扎伤口时,伊阙县令便提出要查抄尔雅当铺,萧君默断然否决,并严厉警告他,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则任何人也不能动尔雅当铺。伊阙县令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蒙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
“这个案子由本官负责,你没有资格问为什么!”萧君默毫不客气道。
伊阙县令心中恼怒,却不敢发作。萧君默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即带着辩才上路了。
此刻,事情明摆着,伊阙县令一定是未能得逞,便暗中派快马飞报了杨秉均。由于辩才乘坐的是马车,萧君默一行走得慢,所以被他们赶在了前头。
“杨使君,你刚才那句话,有个小小的谬误,萧某想更正一下。”
杨秉均一愣:“谬误?什么谬误?”
“辩才法师是圣上的客人,不是朝廷钦犯。”萧君默不慌不忙道,“所以,不能用‘抓获’这个词,只能说是‘找到’。”
“话是这么说,但圣上之所以找辩才,目的也是要找到《兰亭序》。这一点,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审问辩才,也不查抄尔雅当铺?”
“因为我可以确定,《兰亭序》不在辩才身边,当然也不会藏在尔雅当铺。”萧君默道,“我相信,辩才没有那么蠢。”
后面这句话显然语带双关,杨秉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