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顾关山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另一半活在一个神经病一般的家庭里, 也没人想去对抗两个那样的父母, 顾关山理智上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战斗, 却无论如何都想让沈泽看一眼她过的生活。
顾关山猜想, 他会在发现了她的家庭背景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人想要背负这样的东西,顾关山扪心自问,如果她站在沈泽的角度上——她也会离开,除非她是个傻子。
‘以后’两个字谁都会说,承诺也是谁都会承诺的东西。顾关山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润。
——以后我给你买最好的。以后我给你暖脚。
谁不会说呢,语言从不值钱,而且说出来的承诺,物理学角度上也只是在空气中振动了一下而已。
‘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不知道顾关山生活的重担的人,不知道生活的艰辛的人永远可以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说话而已,谁不会说呢。
顾关山擦了擦眼泪,她想让沈泽看一眼自己的生活,让他知道他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然后再放他离开。
她不会谴责逃兵,也不想欠沈泽什么,沈泽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要说毛病的话,无非就是傻了点,可他那样的家庭和相貌,实在没有必要在顾关山的身上吊死。
那我就让沈泽看一眼吧,顾关山闭了闭眼睛,犹如奔赴刑场般地想。
外面狂风大作,天气灰而重,松树顾关山手冻得冰凉,出了教学楼,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个正在走向断头台的将军,又像个战争结束后去火车站接自己的情人回家的女孩,她裹了裹外套,不让风钻进她的衣领——
然后她在传达室后面看到了沈泽。
沈泽只穿着校服,犹如顾关山在教研室里看到的样子,他大概都没怎么动弹,只在传达室旁的角落里看着顾关山家里的车——像是在那里等待什么人。
然后沈泽活动了下筋骨,朝顾关山走来。
顾关山将自己手里的羽绒服递给了他:“沈泽,还你。”
沈泽没接,伸手在她手指上摸了下,皱着眉头:“不穿着给我干嘛?”
“你都快冻死了……”顾关山心酸地笑了起来:“穿上吧,我没事。”
沈泽拿着羽绒服,看着顾关山的笑容,眉头拧了起来。
然后顾关山问:“你在这里干嘛?”
“我等你。”沈泽随口道,“不怎么放心,怕他们在这里给你难堪,我得确保他们不揍你。”
顾关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我心里有数。”
然后她背着自己沉重的书包,转身就要离开,沈泽忙跟上她,朝她家车的方向走。
“你对我老是不冷不淡的,像个冰人……”沈泽嘀咕了一句,然后立刻道:“我送送你。”
顾关山说:“我不太想让你——”看见我和他们的相处。
可顾关山的后半段话卡在了嗓子里。
——让他看看吧,心里那个冷静的声音又说,他有权利知道你顾关山有多拖累别人,也有权利抽身而退。
让他看看,顾关山想,让他看个彻底好了。
把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一个个撕开让他看,让他知道面对这样的父母,反抗是多么徒劳无功,让他想象一下那样的生活是多么的暗无天日,让他知道这是一段无法被陪同的,顾关山一人的匍匐前行。
“来吧。”她温和地说,“但是我不保证我爸会送你回家,他今天看上去脾气太不稳定了。”
家暴是什么东西?
很多人觉得家暴只消报警,只消离婚,只消经济独立,只要做到这三样,一切问题都将变得不是问题——
——可是当你报警,你会发现警察只会调解,妇联只会和稀泥;当你想离婚,民政局就在中间作梗,哪怕上了法庭他都会让你再在水深火热的家庭里再辗转半年,确定这个家庭‘再无复合的可能性’才会让你摆脱。
这还是对成年人而言的,解决方法。
而顾关山那年十六岁,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十六年,那是十六个活得用力又认真,骄傲又挺直,卑微却又倔强得不愿屈服的年头。
对那个十六岁的顾关山而言,经济独立遥遥无期。
现实是沉重的,她知道自己还要上大学,而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让她必须依附于家庭;她需要有片瓦遮顶;需要吃饭——而且她身上穿的,住的和吃的无一不是她的父母提供。
对顾关山而言,她和父母的关系是剪不断砸不烂,煮不熟敲不坏的,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顾关山无法在短时间内摆脱他们,无论再努力,那都是个不争的事实。
寒风凛冽,顾关山和沈泽顶着寒风出现在校门口,她家的那辆奥迪仍停在那里,车里坐着她的父母,雾气结在车窗上。
顾关山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在凝结了雾气的车窗上画画,画小熊和大象做朋友,画五个花瓣的花朵,画会喷出彩虹的花洒……那个五彩缤纷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