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但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急忙摒住呼吸,重新压下了脑袋,眼角睃着秦管事的衣摆,直到他再度停下来,推着车进了一个小院。
应卓就站在小院的正房门前,对她微笑着点头。
直到看见应卓穿着这身藏青的细布衣裳走下台阶,吴桂花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出宫了!她是真的出宫了!
“先去换衣服吧。”应卓道:“你和虎妹的衣服都在房里。”
“那,那我等会儿能不能——”吴桂花激动得声音都在哆嗦。
应卓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点头笑道:“群臣大宴一般会在亥时才结束,等会儿我们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你想去哪逛逛?”
吴桂花哪知道啊,她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催着虎妹从车里坐起来,到厢房给两人换上衣裳,她还在摸索妆台上的胭脂怎么用,前院听见有人寒喧的声音。
她就知道,这是应卓请的大夫到了,急忙叫虎妹躺上床,不一会儿,一个提着药箱,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被应卓领了进来。
那老者先是看了看虎妹的面相,却不太惊讶,将手指搭在虎妹的脉上,大约盏茶之后,有了结论。
“不是大症候,”那老者刷刷写下几张方子,有些责怪地说:“原本只是有些胎毒,或许是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才令这面疮看上去像黥纹。若是当时就治了,本不至于如此,何以到现在才想起来诊治?”
“是吗?那能治好她么?”应卓大喜之下,声音也高了起来。
老者不以为意,这样的病人家属他看得多了,答道:“现在调养的话,需要的时间更长,但配合我的用药,不会有多少问题。”
吴桂花一颗大石落下腹中,再看应卓,怔然片刻问道:“方才您说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这是何意?您是说有人下毒给孕妇吗?”
“这……”老者捻须道:“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现在诊治的是这位姑娘,当年那位孕妇怎样,还需要面诊才可以进一步推断。”
“当年那位孕妇,她已经过逝了。”应卓失落地道。
“那这就没办法了。”老者道。
“连您也没有办法吗?”应卓问道。
老者摇摇头,笑了一声,道:“公子莫非以为老朽被世人奉上一顶神医的高帽便无所不知了?医者望闻问切,不可缺一。不要说那位孕妇已过世多年,她即使活着,我也无法隔空诊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胎中带的疮毒,如果孕妇体质不是非常特殊的话,须得食用大量带有火毒的食物,甚至是药材才能造成。公子想查的话,不妨从这里开始。”
送走大夫之后,应卓又出去了很久,眼见时间快到亥时,吴桂花以为今天的出宫之行即将到此为止的时候,他走了进来。
“承天门的焰火快开始了,你们想不想去?”
吴桂花在现代社会早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焰火,别说她不稀奇,就是她真的想看,但她也本能地觉得,今天不是时候。即使应卓脸上的笑容很完美,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
她刚要拒绝,虎妹已经欢呼着跳起来:“我想去我想去!姐姐也想去的,对不对,姐姐?”
虽然虎妹这段时间大有长进,知道刚刚的那名大夫在说她的病情,但对他的话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她对自己脸上胎记的困扰还不如他们两个,在她的记忆里,最大的心病一直是,刘八珠认为她是个怪物。所以,她才对吴桂花如此的珍视。
因为在她的眼里,这个孩子同其他人一样,再平常不过。
应卓看了吴桂花一眼,两个人平静地掠过她脸上那些骇人的黄斑,吴桂花给她戴上一顶帷帽,笑着拉住她:“别着急,想去这不就带你去了吗?把衣裳穿好穿整齐了,这才漂亮嘛。”
她温声安慰着急燥燥的小姑娘,将她的衣襟拉整齐,任她挽着自己的手,像头壮实的小象一样在她身边又跳又叫:“漂亮,姐姐我插那朵花漂不漂亮?”
“那你自己去插不就知道了吗?”
“不要,要姐姐给我插。”
“行了,给你插,不许装哭。多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她絮叨着把突然爱俏的小姑娘推出门外没走两步,忽然转身问他:“你怎么不走?”
“就来。”应卓微笑着提步,在走出小院之前,鬼使神差地,他也回身看了一眼:月亮将地上两条细长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侧了侧肩头,悄悄站近半步,那两条细长的影子便倏忽一下,被合成了胖胖的一条。
第44章
吴桂花脚下站立的这座城市叫东京城,这是一座她所见过的, 色彩最绚烂, 最缤纷的城市。在转出小院所在的巷子, 走入邻街街市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甚至无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美丽。
街市里挤挤挨挨, 到处是售卖河灯和小吃的地方。
诚然, 吴桂花上辈子托儿女的福去过很多大城市,城市里随意一排霓虹灯,甚至一座广告灯牌都只会比这一排晕黄简陋的河灯斑斓美丽一百倍。
可那不是她的年代, 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刘胡兰头,是宽大肥厚的蓝灰大褂, 是旧白色的劳保手套,最多一身红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说是花了一个月津贴的, 艳艳的布拉吉,她只穿过一次就被收了起来, 因为她是寡妇。山村里, 寡妇穿得太艳, 总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劳动, 日渐粗糙的手掌和晒红发黑的皮肤,以及随同这些附赠而来的市侩精刮。
仙女做不了养大四个孩子的寡妇。
当她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有足够的时间欣赏美丽的山河和城市时,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弯,她清澈俏丽的眼睛缩成了两粒黑色的小扣子, 她光洁的皮肤和顺滑的黑色长头发跟柱子哥一样,永远留在了那张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丽好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
而现在,她穿着大红曳地的长裙子,头上簪着浅紫色的小菊花,左边是微笑的柱子哥(?),右边是小象一样欢实的虎妹,用这双流淌着活水的黑眼睛打开了对这个世界的新认识。
那边黄衣裳红绶带的是兔儿爷,这里淡樱色透橙光的是八个角的薄纱河灯,那儿还有个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浑浊,她的灵魂不用被困在日渐老朽的身体里腐烂。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话来赞美生活给她的馈赠。
这是一座她从没见过的城市,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画里见过,而现在,它们却落在她的眼睛里,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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