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往深处想,愈觉得头皮发麻。倘若苏夜清清楚楚告诉她,她要弑君犯上,拥立其他宗室,那他倒可以从容以对了,正因他不知道,才会越想越惊愕,随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夜笑道:“你当真想知道?你绝不会喜欢我的答案。”
刘独峰道:“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你其实最怕麻烦,尤其是你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解释很容易,解释之后,你的想法未必会和眼下一样,岂不麻烦?”
刘独峰府邸中有不少仆人,只负责清理打扫工作。他随身私事,仍由他一手培养出的亲信随从解决。张五、廖六两人奉茶过后,始终肃立一旁,静待他的吩咐。刘独峰扫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苏夜话说的刻薄,却十分准确。他确实很怕麻烦,否则何必花费大量精力,苦心与朝中各派系打好关系?奇怪的是,他很想下逐客令,听也不听苏夜的解释,内心偏有另外一个声音,催促他听下去,听她即将出口的内容。
他望向她时,她正冲他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大人的诚意了。”
刘独峰道:“你有此想法,为何不与苏楼主商量?方小侯与风雨楼颇有交情,也看不惯蔡京等人在圣上身边安插人手,也许愿意帮你的忙。”
苏夜失笑道:“小侯爷?他那人外表礼贤下士,风度翩翩,实则……对自己的基业看的极重,守的极紧,绝不肯让别人分一杯羹。刘大人,你在京城住了几十年,想必不会不知道,小侯爷与米公公本为一党,聚集了不少外戚势力,岂会允许风雨楼插手?”
忽然之间,刘独峰明白了她所说的麻烦。麻烦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他难以拒绝。他仍坚持问道:“继续。”
苏夜收起笑容,肃容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你没猜错,我想先亲近嫔妃,再亲近皇帝。我是女子,进宫更为方便,我容貌不错,容易取得圣上信任,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成功。”
刘独峰的手移到了胡须上,摸了两下,又下意识垂回原处。苏夜不知道他的心情,只道:“放心,我别无他意。圣上出宫时,身边都是蔡京的人,在宫中时,又只信任米苍穹。旁人想要他听见声音,看见事情,比登天还难。所幸米苍穹与蔡京貌合神离,否则我等将无容身之处。”
刘独峰似笑非笑地道:“我等?”
苏夜亦皮笑肉不笑,冷淡地道:“我和苏梦枕,不包括你刘大人。大人向来左右逢源,我又不是不知道。”
刘独峰至今忍着没端茶送客,自己也很奇怪。苏夜则恰好相反,早在来此之前,就知道他有兴趣听下去,借以平复他犹豫不决的思绪。
她不等他回答,径直说道:“总而言之,我期盼成为圣上身边的第三种人,至少将那几个乌烟瘴气的道士仙姑逐出宫外,臣子想面圣时,也不必非得讨好米公公。如果我能令他对我言听计从,其实是朝廷的幸事。他肯听我的话,总比听他人的话好。”
刘独峰冷笑道:“此话听来有理,可我想了半天,你除了自荐枕席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
苏夜的脸略有拉长的趋势,又灵巧地缩了回去,露出一个梨涡浅笑,“你不必挤兑我了,如果真要个名分的话,我想做国师。”
她见过九幽后,回想九幽神君与诸葛小花的恩怨,皆从争夺国师之位开始。徽宗迷信神仙方术,设下国师位置,很可能想要求仙问道,招揽方外高人。不幸的是,经过数场血雨腥风,这位置竟落到了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诸葛神侯手里,皇帝之挫败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国师形同虚设,数十年过去,诸葛先生也未有所建树。苏夜一向觉得你不行,那就我来,横竖占着也是浪费,何妨让给她呢?
刘独峰冷冷道:“当今朝廷的国师仍是诸葛,恕我直言,把十个你捆在一起,也不见得是他对手。”
苏夜笑道:“我只需说服圣上,无需说服他。而且这都是未来的事情了,如今我甚至没机会瞻仰天子圣容,有何未来可言?大人给我一句痛快话,究竟答应不答应?”
刘独峰沉默半晌,忽道:“你能给出多少好处?”
苏夜愣了一愣,奇道:“你要多少?”
刘独峰涵养极深,风度极好,此时终于忍不住,怒道:“难道在你眼中,我是一个卖官索贿的小人?你与后妃外戚往来,总该有拿的出手的好处,不然人家怎会将你放在心上?”
苏夜这才恍然大悟,迅速回答道:“不管他们需要什么,都有的谈。另外,我医术不错,精通用毒,也可用来当作交易筹码。”
刘独峰余怒未消,正要再说几句,忽地心头一动,出现了一个极为可疑,又有点可怖的猜想,居然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阵,陡然射向远方,口中问道:“就只这样而已?你不想在宫中闹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夜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如此不知轻重?”
刘独峰冷冷道:“恰巧相反,你就是太知道轻重了, 才让我毫无把握。你若惹出事端, 绝不会因为一时冲动, 只会因为蓄谋已久。我见过不少被人娇宠惯了的官宦千金,富家小姐, 比起她们,你更令我担忧。”
苏夜将茶杯放回桌上,坦然道:“我真当不起大人的盛情夸赞。”
刘独峰觉得自己刻薄够了, 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以老人特有的喉音哼了一声, 恢复了平日高贵严峻的态度,却又接续一句道:“我都不敢让我女儿与你结识, 遑论后宫嫔妃。”
苏夜一愣, 旋即问道:“为什么?”
刘独峰寒声道:“因为你胆大如斗, 无所不为, 她却连一星半点武功都不会。她若从你这里学来胡作非为,又无力保护自己, 我可如何是好?”
苏夜笑道:“你不肯教自己女儿武功, 似乎不是我的过错。”
刘独峰顿了顿, 极为感慨地道:“我年轻时心存侥幸, 觉得不教女儿武功, 就能让她远离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后来才发觉我错的何等离谱。当时我改变主意,她却过了练武的好年纪, 对武功毫无兴趣,只喜欢琴棋书画,我也无能为力。”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流露出些许上了年纪,身为父亲的忧愁态度,眉间亦掠过重重隐忧。但他恢复的奇快,很快便疲倦地叹息一声,道:“不过,也许我真的疯了,竟然觉得你这主意不坏。在此之前,我仍然得问你,你既有此意,何不去找神侯府帮忙?苏楼主和神侯府关系也向来不错。”
苏夜笑容加深,不甚在意地道:“大人不愧当了这么多年名捕,疑心可真重,你究竟何时才能停止试探我?诸葛神侯为人相当正直,不像大人你这么圆融。他就算要玩花招,也会亲自出手,抑或托付值得他信任的人。而我,我甚至还没有与他会面的运气,如何令他信任?”
刘独峰冷笑道:“刘某在这世上并非孑然一身,家族亦有令名,自然与你不同。也罢,算你抓准了机会。我在京中确实认识不少权贵,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能做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答应,什么都不承诺。”
苏夜微微一笑,诚恳地道:“多谢。”
他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所以走出刘府大门时,唇边仍挂着微笑。刘独峰其实很有原则,且原则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痕。即便皇帝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被实证为一个坏透了的家伙,刘独峰也很难自此调转风向,开始与朝廷上下为敌。
她认为他心态很是矛盾,对过往与未来充满怀疑,又无法在一时三刻之间拿定主意。因此,她选择一个较为缓和的角度入手,以“清理君侧奸佞”为幌子,欲用女性身份,通过后宫,间接接触皇帝,果然大大减弱了逼迫感,令刘独峰较易接受。
总而言之,若她想达成某种目的,除了亮明身份,以高深武功吓唬他人,迫使他们在生死之际,向她屈服,就是提出一个双赢的结果,使对方心甘情愿地接受。
她早有这方面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实践了许久,然后在方应看身上,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这一点。她从不避讳承认,方应看是她生命中的特殊存在。从他那里,她学到了不少东西。
离开刘府时,她心底始终浮现关七的名字,潜意识中却时时牵挂着方应看。十二连环坞与迷天盟的冲突迫在眉睫,从头至尾由方应看一手操纵,她厌恶在旁人操作下行事,很想果断拒绝,只因拒绝是不理智的行为,对自己、对帮派均无好处,这才硬生生忍耐下来。
如今刘独峰勉强同意帮忙,给予她新的可能。她不由又想起了方应看,和他步步连环的风格。她真希望有个机会,能与方应看和平分手,或者得到和平分手的威慑力。
她并未回风雨楼,也不避忌各方眼线,大大方方地走街串巷,堂堂正正绕到十二连环坞的京城分舵,优哉游哉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自打她回京,这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面见程英等人。横竖叶愁红会将事情一一详细转述,并不需要她来充当这个复读机。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回来瞧瞧。风雨楼与连环坞的交情,还远远未到公然传递书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