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馆舍大门封闭不开,待贵客来临,才从外面调来人手,进行洒扫、清洁等工作。这当然算不上正式,但寇仲还没到需要迎候外邦使节的地步,只是找个安全地方,用来招待贵宾而已。
毕玄这等人物,即使身无片职,也是贵宾中的贵宾。他地位不仅与傅采林相仿,此行扮演的角色亦差不多,身后隐隐约约现出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影子,又因为身份特殊,不必像真正的使节那样约束自己。
真要相比的话,在寇仲眼里,他反而比平常人更值得敬重。
十八骠骑的马已被牵到马舍,悉心照顾。他们的人则在外宾馆里,不知是不是站在毕玄背后,为他烘托武尊的气势。总而言之,外宾馆仍是墙高门厚,威严庄重,门口没有半个闲人,与往常并无区别。
寇仲入主洛阳后,荣凤祥突然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包括他美丽非凡的养女荣姣姣。大明尊教覆灭后,徐子陵在极偶然的机会中,见过荣姣姣一次,说她正准备远赴西域。但荣凤祥竟就这样抛下偌大家业,难免让人觉得可惜。
馆舍外表未变,内里的人则大为不同。苏夜刚踏上这条街,就若有所觉,下意识一勒缰绳,向馆舍内部望了过去。
毕玄显然正在里面,除他之外,其他人可无法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令她感到不对劲。
一时之间,她说不清到底是这种对手更容易对付,还是把全身精血气神收敛到毛孔中,变的比石头还不惹人注意的容易。她唯一清楚的是,毕玄毫无收敛之意,正用精神力量扫视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四人到了外宾馆外,同时跃下马背,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军士。沈落雁低声言语几句,示意他们不必跟随,更不必引导前行,随即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快步走进大门。
这地方本身阔朗轩昂,稍加修缮,气派竟比往日更甚。荣凤祥名下地产中,要数它离洛阳中心最近,建筑风格最为朴实,颇有北地繁华城市的风貌。苏夜进门之后,连续走过前院、前厅,这才来到陈设最为郑重的正厅。正厅靠门的地方,设有一座巨大的山水屏风,使外人无法随便窥视厅中客人。
门卫向她行礼,然后大声通报。然而,就算他们一声不出,里面的人也知道她来了。
门外守卫仍然十分森严,与其说为了安全,不如说为了门面。苏夜抿嘴一笑,绕过屏风,发觉厅中的人远比厅外的少。这座华丽的大厅之中,居然只坐着寥寥数人。幸好人数少是少,却无一不盛名远扬,绝无寒酸清冷的感觉。
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毕玄正如宋缺,只要有他在场,别人的眼光就像是被粘住了,紧紧粘在他身上。
寇仲端坐在北方主位,下首是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均面带笑容,连跋锋寒也不例外。拓跋玉与淳于薇不发一言,突然加快了速度,从苏夜背后绕出去,径直走到客座后方,安静地站在毕玄身后。
毕玄刚过了九十岁大寿,外表则像三十多岁,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实际是个老人。这个事实再次引起苏夜的好奇,心想为什么这些人里,就宁道奇、鲁妙子等人外表比较老。
他身披野麻外袍,头发扎成乌黑发亮的发髻,体魄轩昂完美,双腿也特别修长。乍然一看,很容易认出他是来自远方草原的客人,因为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官清晰挺拔,犹如青铜浇铸出的人像。
他的双眼既冷酷邪异,又神采飞扬,整个人就像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在动静之间不断变幻,令人无法捉摸他的精神,只知他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通常而言,苏夜本人才是像大海的那一个。她运刀时,常将对手抛进数不清的接续攻击里,令对方晕头转向,好像被扔进了刮着暴风骤雨的汹涌海浪。但在平时,她给人的感觉可没有毕玄这么恐怖。这是两人功法的差别,也是性格使然。
毕玄不仅体格完美,容貌也是完美,仿佛神魔再世,占尽大自然的旷野之气。像他们这等武学大宗师,容貌美丑均属小事,只凭魅力,就可以让人一见难忘。但他英俊的实在过了分,竟达到惊心动魄的程度。别人见到他时,多半不是折腰于他的绝世神功下,就是因为他的外貌气质而心生惊悸。
在这妖异魅力的衬托下,其他几人立马被衬成后生小辈,全无争锋之力。
沈落雁跟随苏夜以来,见过不少超卓的英雄人物,仍不能免俗,心惊于毕玄的慑人力量,不知不觉间看的入了迷,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间,毕玄唇角上扬,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沈落雁正对着他,顿时微微一震,清醒过来,才发现这丝笑意的对象是苏夜,并不是她。
毕玄开口,声音深沉柔和,说的却是汉语,“你就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师父?”
第二百四十三章
苏夜一愣,没好气地横了旁边那三人一眼, 笑道:“只能算半个师父。我教过他们最基本的兵器套路、武学招式, 刀法指点的尤其多。除了这些之外, 其他武功均由他们自行悟出,长生真气也是一样。”
毕玄于大草原上倏然现身, 与跋锋寒进行一对一地较量,并轻易取胜。他本以为,自己一脚踢断他奇经八脉, 踢散他周身真气, 他不死也是废人, 遂长笑而去。如今跋锋寒不仅活蹦乱跳,剑法还有了进益, 连气质都比过去更沉凝, 令他愈发好奇《长生诀》的神效。
苏夜赶来之前, 双方已经探讨过了这个问题。毕玄这才知道, 救回跋锋寒的并非长生真气,而是《换日大法》。
这套奇功乃是岳山以霸刀为代价, 向一位天竺苦行僧换回的神秘功夫, 经过他翻译改进后, 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岳山死后, 石青璇继承了他的所有遗物, 多年妥善保管,最终将这些典籍交给双龙翻阅,使双龙有机会领悟这门功夫。
换日大法乃天竺神功, 套路与中原武学颇有不同,讲究“破而后立,败而后成”。它认为每个人都有三脉七轮,通过修炼“气、脉、轮”,激发人体潜力,治愈平时绝然无救的伤势。如果一个人修炼成功,在武功尽复之外,还能悟通天人合一的道理,夺天地之造化,修为更上一层楼。
不过,一套武功效果越神奇,就越难以练成。岳山余生一直在研究它,终究一无所得,也没有听说有任何人成功。双龙仗着长生真气与和氏璧,拥有超越常人的丰富经验,在草原帐篷里试了整整一晚,才成功救回跋锋寒。
双龙与毕玄从无恩怨,最多因为突利、颉利、赵德言之故,和突厥人产生过几次冲突。然而,跋锋寒把击败毕玄当作终生心愿,还杀了毕玄的首徒。毕玄向来疼爱门下弟子,当时正是为了杀徒之仇,才向跋锋寒痛下杀手,又允许另外两人毫发无伤地离开草原。
他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剩余的仇恨,抑或仇恨已随跋锋寒重伤而消逝,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至少苏夜看着他们从容自若的笑容,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敌对关系。
作为一个九十岁老人,毕玄的笑容潇洒迷人之至。无论他是静是动,是发怒还是喜悦,都有种专属于大漠草原的动人气质,和这间摆满汉地家具器皿的大厅毫不相称。
苏夜甚至想掀翻上头碍事的房顶,露出蓝天白云,在地面种满齐腰高的青草,才能让眼睛看的舒服。
她一落座,毕玄再度开口,淡淡道:“就算半个师父,也很了不起了。他们三人进益之快,乃是老夫生平仅见。现在老夫见到你,方知人外有人。与你相比,他们竟还算不了什么。”
苏夜笑道:“武尊垂名草原近六十年,始终盛名不衰。在下没那么大的脸面,敢在你面前自高自大。只不过,我听说你已经数十年不问突厥国事,一心修炼武道,如今特意从突厥来到中原,又有什么贵干?”
毕玄此来,并未带上赵德言或任何突厥贵客,只带了自己门下部属,使得苏夜很好奇赵德言的打算。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任何打算都于事无补。赵德言若想助李阀转败为胜,那就得说动东西突厥联手出兵,大军压境,与少帅军进行破釜沉舟的死战。
但他本人愿不愿意是其一,突厥愿不愿意是其二。寇仲曾私下说过,他认为这个协议不太可能成功。毕竟阴癸派已经决心退避三舍,再等时机,赵德言根本没必要如此尽心尽力。
毕玄本人突然前来,可以作为佐证之一。
毕玄听她发问,默然半晌,轻叹一声,坦诚答道:“因为老夫忽然发觉,自己想起了年轻时冲锋陷阵的岁月,有些不甘寂寞,放不下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名声。”
他停顿一瞬,继续说道:“我想不问世事时,大汗也奈何不了我。但事,我一旦生出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得找机会将这念头发泄出去,若闷在心底,对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苏夜没想到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略一思索便道:“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其实你一向放不下族中的事,每每派遣弟子四出查探,助突厥可汗一臂之力,说明你无法完全拒绝他。就说跋锋寒与你的恩怨,难道不是你先派出最得意的大弟子追杀他,反被他所杀,才结下了大仇吗?你若真的不问世事,何至于此?”
毕玄哈哈一笑,爽快地承认道:“不错。老夫听说你的事迹,虽未见面,已经视你为同道中人。今日一见,你果然能一口道出老夫的矛盾之处。”
他所谓的“同道中人”,指的是练成了绝世武功,却不肯隐居山野当个闲散高人,反倒建立势力,招兵买马的人。苏夜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也就笑纳了这个称呼。
这个时候,沈落雁忽然道:“武尊就算不来洛阳,也会随金狼军现身。这世上有什么事,能比在阵前耀武扬威更荣耀?如果你当众击杀少帅,就算子陵与跋兄和你拼命,又有什么用呢。可惜名气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到那时出阵的,恐怕并非少帅,而是二小姐。你既拒绝不了她的挑战,又没有稳胜把握,一旦被击败,突厥人失去的信心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补回来?”
毕玄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似的,将两道炽烈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微笑道:“说得好啊。若非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来了。阵前一战决胜负,本就是一个令人很难拒绝的诱惑。”
沈落雁亦叹了口气,蓦然露出笑容,柔声道:“落雁还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两位并非不知收敛的人。武尊身亡,就算只为雪耻,数万金狼军也会不计代价地为你复仇,反之一样,所以……我大概用不着担心两位的生死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