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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节(2 / 2)

而身为风雨楼元老的“四无”,余、花自不必说,师无愧则因雷损设计暗算,替他躺进棺材,死在苏梦枕刀下。

茶花、沃夫子、苏氏三兄弟,全部非死即叛。楼中子弟有七成见风使舵,转而效忠白愁飞;一成亲近王小石,纷纷加入象鼻塔,应当不会为苏梦枕慨然赴死;剩下最后两成,也处境艰难,倘若去硬拼白愁飞的人马、太师府送来的江湖高手,无异以卵击石。

因此,苏梦枕曾号令群雄,风光无限,如今几无还手之力,只剩杨无邪、颜鹤发寥寥数人戮力拼命。

这便是破板门一战后的发展,由戚少商亲自讲给苏夜听。他断臂逃亡,一夜间基业灰飞烟灭,论凄凉却比不过苏梦枕。而且,他自少年时起,与苏梦枕惺惺相惜,互慕英名,见对方沦落到这个地步,难免物伤其类。

他讲的非常详细,苏夜仍然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通,偌大一个风雨楼,分舵遍布天下,子弟一呼百应,竟在几年时间里,一大半倒向白愁飞。难道真如元十三限所说,王小石什么都不做,避开了楼中矛盾,坐视白愁飞勾结蔡党,侵占苏遮幕父子创立的巍巍大帮?

双方的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兄弟却袖手旁观,那这个兄弟,实在不要也罢!

她旁听尚觉难过,苏梦枕的感受何必多说。这个时候,杨无邪同样遇上大敌,下落不明。她有理由相信,主谋者若非太师府,就是六分半堂。但她孤掌难鸣,必须把事情好生理顺,才能展开行动。

冬至这一夜,汴梁城极不安稳。许多人在外奔波,有些直奔花枯发、温梦成的府邸,在近处一探究竟;有些来到神侯府附近探头探脑,终究不敢入府搜检。

府中,戚少商一夜未眠,与苏夜谈到天际微明。颜鹤发怎样都睡不着,在屋里辗转反侧,睁着一双老眼想心事。

这些是苏梦枕的朋友。至于他的敌人,自然是芒刺在背,如鲠在喉,觉得苏梦枕一日不断气,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是白愁飞的,自己就没多少好日子过。天泉湖那四十四具尸体一出,更像冬雷震震,震得他们耳鸣心跳。

任氏兄弟已死,无法说出凶手姓名。元十三限未归,泄露不了天机。即便他向蔡京打小报告,也只能说“黑衣无名老人”,作为情报毫无用处。

半个汴梁城灯火通明,火把似明亮的细线,游走城中街巷。无数人通宵忙乱,心里七上八下。苏梦枕却沉沉睡着,好像今夜的主角不是他一样。

他已很久很久,没睡过一场完整的觉。一大半时间,他躺在床上咳嗽,咳到肺都出了血,依然停不下来。雪上加霜的是,他思念雷纯,爱慕雷纯,一想雷纯全心全意要他死,便异常心痛。

苏夜给他服一种药,来自蛇王的灵药。在药物作用下,他睡着了,只可惜睡得不太安稳。他做了很多梦,梦境如打碎了的琉璃片,五光十色,跨越他懂事至昨日的岁月,逼着他想起过往风光,以及今夕的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感受到冬日黎明时分,略带寒意的清冷阳光。

他的肺、胃、肝一如既往的疼,四肢百骸都在疼,随时准备散架,可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朦胧之中,他发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张开双眼,只见一张青灰色的铸铁面具,高悬在他上方,无情地瞪着他。

他去摸红袖刀。红袖刀不在他衣袖里。

他甚至没穿外袍,哪有供他藏刀的宽大袍袖?他心下一紧,忽听那张面具发出老人般的声音。

“刀在你枕头下啊,苏公子,不记得了吗,”它说,“你总是不放心,觉得自己没脱险,才误以为袖中有刀。”

这一下子,苏梦枕完全清醒了。然后,铸铁面具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他眼前出现一张木制托盘。托盘里摆着热腾腾的粥、下粥的小菜,刚炒出来的鲜嫩青菜,居然还有一碗汤和一碟宫式糕点。

苏夜把茶杯递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里面的热水,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完了,才开口说话,语气已不像昨夜那样低哑微弱。

他说:“姑娘……”

他端着那个茶杯,神智渐复,心里依然迷惘不已。他本来有无数问题可问,事到临头溜出一句,“你还戴着面具?”

说完,他发现这话太突兀,只好笑了笑。他很少笑,此时笑容却多的出奇。面对类似于方应看、米有桥等需要认真结交的人,他一向如此。

苏夜左手托木盘,右手托炕桌。其实那不是炕桌,而是她临时找来的小桌子。她把这两样东西安置好,同时冷冷道:“谁知道神侯府里有什么人?我指望这张脸帮我做点事情,怎肯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她放完桌子,又帮忙竖起枕头,让苏梦枕靠着,指一下木盘说:“你吃吧,饭是我做的,饭里没毒。”

大多数人见到铸铁面具,莫名地心惊胆战,不太愿意盯住它多看。如果他们仔细观察,将发现面具后有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是美是丑,因观看者的心情而异。

苏梦枕绝非其中之一。他呼吸浅而快,眉心隐约透出黑气,倘若举起手掌,掌心也渗出青色。这些症状,无不说明他大限将至。但他神情依旧笃定冷静,双眼依旧闪着冷光。他从容自若,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好。”

他很少说谢,他认为感谢要用行动表示,言语并不值钱。苏夜想起这回事,胸口就像堵了异物,沉闷的透不过气。

世上没有五湖龙王,苏梦枕的下场便是如此。她尽力回避这事实,结果一见到他,之前的自制力如同洪水溃堤,被盛怒、伤心、失望之类的情绪冲走。

她想的是“报应”。世间从来没有报应,于是她要亲自充当这个角色。

苏梦枕端起粥碗,双手不断颤抖,眼见要把热粥泼出去,只得放回盘中。苏夜想帮忙,替他端着碗,或者干脆喂他吃,见他摇头拒绝,又退回原地。

他当真吃了她做的饭,可惜吃的很少,也很慢。一个人的胃若破了个大洞,怎样都不可能有好胃口。胃口不好,身体就缺乏力量,溃烂处越烂越大,循环往复,陷入无解的死地。

苏夜看了一会儿,目光时起时落,随着那双筷子移动,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肺上长了个瘤子?”

苏梦枕笑道:“知道。”

瘤子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它的数量将不断增加,扩张至别的器官,彻底毁掉人身原有的机能。她看着他,觉得自己无力回天。程灵素亦没这能力,何况这里只得她一个人。

与他相比,现实世界里的苏梦枕简直像个健康人。

她并未坐下,而是抱臂倚墙站着,动辄瞟一眼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她沉吟一会儿,又问:“雷媚和刀南神在哪儿?”

苏梦枕只回答了九个字,“雷媚叛了,刀南神死了。”

冬至晚上,白愁飞到玉塔见苏梦枕,打算杀死他。刀南神和雷媚预先进塔,藏进苏梦枕卧室的大柜子,作为最后一重反击。白愁飞发难不久,他们便从柜中一跃而出。

刀南神做梦也想不到,过去背叛了雷损的雷媚,现在又背叛了苏梦枕。雷媚在他身后,一剑刺进他后心。他瞬间断了气,死在苏梦枕面前。

刀南神之外,树大夫估计也已魂归地府。他掌握着苏梦枕的详细病情,对方绝不会放过他。

他说得很简单,却很明白。苏夜听完,蓦地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够,又笑了第二声。“好,很好,”她幽幽道,“这真是太好了。”

苏梦枕抓住一切机会,总算杀死了雷损。那时他一定不知道,更多磨难还在后头。如果他知道,会那么快动手吗?这些年来,他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怎样的痛心无奈?但凡他还有威望可言,白愁飞怎能顺利伐掉伤树?

与其说风雨楼子弟,不如说子他奶奶的弟。说到底,谁占了上风,这些人便跟着谁。苏公子仅是一个象征,等苏公子病的要死了,白公子正好取而代之。

她倚着那面墙,仿佛粘在了那里,出神地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待苏梦枕慢慢喝完那碗粥,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杨无邪不在发梦二党。他前往花府时,遇到身份不明的敌人。别人均死于非命,就他不见踪影。”

她一边苦笑,一边叹息,“你别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问隔壁的邓苍生和任鬼神,看是不是六分半堂捣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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