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不易容,风雨楼子弟也未必愿意在李师师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只是认为易了容,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开一个洞。但不易容已经很热,易容完毕更热。他进了车子,赶紧撕掉假胡须,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干屡屡滚落的汗珠,顺带拭抹脸上的黄色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他忙个不停,马车则平稳迅捷地向前奔驰。拉车的马异常神骏,明知车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没事马似的,沿大路小跑着前行。吴惊涛刚刚擦干颜料,忽觉车子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行礼问安声,以及两名熟人的答话。
话音未落,车帘陡然掀开。邓苍生、任鬼神两人一前一后,蹿进马车,同他打了个招呼,大模大样地在侧边坐下。
惊涛书生微觉不满,却不肯多说,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进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今天真热,蝉儿都叫得无精打采。。”
邓苍生无意与他讨论天气,屁股刚沾着座位,便气咻咻地说:“你说,苏梦枕怎么还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说话,像是让出了一份荣耀。吴惊涛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病痨鬼的命,说不定长着呢。说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着。”
邓、任两人上车之前,特意吩咐车夫,要他把车子赶到僻静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总舵。于是,车子再度行驶后,去的并非不动飞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气的百年榕树旁边。
这时候,吴惊涛从另外一个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却不继续擦汗,把它握在手里,握成一个洁白的球。他淡淡道:“两位找我啥事?”
邓苍生见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绕弯子,沉声道:“吴兄,你鲜少离开总堂。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
吴惊涛道:“是又怎样?”
任鬼神终于开口,助攻道:“你终日瞧着雷姑娘愁眉不展,为堂子里的兄弟费尽心血,难道……难道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当日雷纯献计给蔡京,等同于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从那以后,六分半堂半公开,半遮掩地加入蔡党阵营。他们出过不少力气,帮蔡京及其同盟亲信办事,譬如运送童贯杀良冒功,从边关百姓那里劫来的钱财粮草;护运蔡京赠给“神霄羽士”林灵素的珍奇异宝;保护江南往京城进贡的花石纲。
凡是这等苦活、累活,抑或遗臭万年的活计,都被蔡党交给他们来做。
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想要好处,就得让人家知道他们有用。然而,金风细雨楼多次从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运输镖队,将镖货或抢走或毁掉,所以十次当中,起码有三四次运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面温言抚慰,实际颇为烦恼,总派人到不动飞瀑去传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质疑他们实力不如金风细雨楼。此后,六分半堂特意设下圈套,用皇城禁军、大内侍卫假扮堂中成员,护送一趟内库镖银,故意卖个破绽,引风雨楼去抢,意图掀起上动天听的巨大风波,让皇帝下旨剿灭对手。
但说来奇怪,偏偏这一次,风雨楼毫无动作,恍若未闻,任凭镖队大摇大摆地经过。侍卫们顶着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虽不敢埋怨太师,却议论纷纷,给六分半堂扣了个“无能”的帽子。
假镖队平安无事,真镖队却出了事。六分半堂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勾结,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经过检查,全部沉入湖底。两桩坏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纯黛眉微蹙,怔然望着窗前兰花,迟迟不发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属面前,依然柔弱中透着自信,婉约中透着坚强,似乎永不会被风雨打倒。等回了踏雪寻梅阁,她的忧虑与哀愁便像雪里白梅的清香,幽幽散发出来。惊涛书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只好静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时间当中,金风细雨楼不需效忠任何人,亦无后顾之忧,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红嫉妒,日夜期盼他们倒个大霉。邓苍生与任鬼神原本就内心怀恨,如今恨上加妒,心头怒火熊熊。两人商讨数日,想出一条似乎很妙的妙计,有心立个功劳,便来找外出的惊涛书生,先说给他听听。
这条妙计历史悠久,曾被无数人物用过,加上无数变化,但追根究底,无非“栽赃陷害”四字。
两人同样很清楚,皇帝喜爱出宫猎艳,哪怕在上元佳节,也会离开后宫嫔妃,到城里与宫外女子相会。有蔡京助阵,想得悉御驾在宫外的行动路线,可谓轻而易举。而风雨楼中,不少人满腔热血,深恨昏君奸臣,认为赵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该换个人来做。如果机会来了,他们绝不惮于刺杀赵佶,一吐胸中恶气。
两个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余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圣驾将于某月某日,出现在某个地点,引类似人物前去行刺。他们去了之后将发现,车里坐着的人并非赵佶,而是被高手护卫着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凶手的首级俱在,第二天到御前一说,皇帝必然龙颜大怒,下令发兵剿灭这批“贼寇”。御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运作,推波助澜,还怕大军踏不平天泉山?苏梦枕虽然拿着免死金牌,却不能豁免谋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斗,智比张良,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
邓苍生说,这条计策难免得罪朝廷贵人。不过,他们把黑衣老人当作心腹大患,极其忌惮江湖中出现不受控制的绝顶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说,此计若成,金风细雨楼会像过去的天狼社、权力帮那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没有敌手。
吴惊涛听两句,嗯一声,大有不耐之意,却不曾打断他们的话。他听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脑袋上,抖了两下肥肉,慢吞吞地道:“这很好啊,两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吴某就想不出这等主意。但两位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所谓问题,指的当然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邓苍生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不动声色地答道:“吴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们说说?计策是否可行,凭她一言定夺。”
狄飞惊与雷纯时有分歧。前者坚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不欲搅入蔡党与江湖正道的斗争;后者坚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担上恶名,便应该为六分半堂谋夺利益,而非与正道作对在先,惹太师不快在后,腹背受敌实为不智。
邓、任两人想要这场功劳,又怕惹恼狄飞惊,便准备拉惊涛作大旗,用雷纯的名字压制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纯的愁容,只为从感情方面打动惊涛书生。果然,惊涛书生略有动容,并无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两人心底渐渐升起希望,却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含糊地说:“雷姑娘没叫我做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要说,自己去说吧。”
邓、任互视一眼,满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吴兄去说的话,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欢。我们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你可差远了。”
吴惊涛揩着汗,摇着头,答道:“天太热了,我不想动弹。再说,六分半堂的敌人与我何干,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烦。京城里值得管的事那么太多,莫非我每样都要去管一管?”
邓苍生苦笑道:“好吧,吴兄不肯,我们也不能强求。”
他与任鬼神相交多年,虽无同生共死的情谊,对彼此却相当了解。惊涛书生出言拒绝的一瞬,两人同时打定主意——绕开狄飞惊,直接去太师府求见蔡京。
反正这场对话,发生在人迹罕至,仅有蝉鸣的大榕树下,狄飞惊收不到线报,也不会知道他们自行其是。吴惊涛这胖子嫌热、偷懒、不爱揽事,便让他融化在马车里好了。
他缓缓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此告辞,却觉足底有异,仿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顶破马车车板,碰到他脚上穿的靴子。这触碰轻柔至极,毫无杀气,迷惑了他们的直觉与感应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邓苍生咦了一声,垂眼去看时,倏然间寒气大盛。幼苗化为锋锐至极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钉透了他的脚,把他钉在原地。
第三百八十一章
这柄刀拔出去的时候,邓苍生才感觉到疼痛。
刹那间, 马车底板向上掀起, 涌出一股凛冽凌厉的刀气。刀气将木板和铁条撕得粉碎, 让马车在弹指之间,变成一个只有车顶, 没有车底的奇怪东西。
马车若是酒瓮,吴其荣等三人便是瓮中之鳖。最诡异的是,刀劲卷碎车板, 如女子的纤纤素手撕碎棉絮, 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车内狂风大作, 寒气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看似狂放奔涌, 其实全在用刀人控制之下。
别说马车四壁, 就连用普通麻布制成的车帘和窗帘, 亦未扬起哪怕一个小角。幻想的雷霆万钧,与现实的悄无声息, 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邓苍生骇然抬脚, 尚未用力跃起, 已随碎裂的木块一起下跌。
马车外面, 夏蝉躲在树荫里鸣叫不休, 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伙伴。车夫坐在大榕树另一侧,手里举着个水壶,往口中不停灌水。蝉、马、马夫三者, 全没发现惊变就在眼前。这时候,不论动物还是人,直觉都失去平时的效果,沦为俎上鱼肉。
吴惊涛本来很热,摊平了那块揉搓成球的帕子,准备继续他的擦汗大业。但夜刀一出,车中温度倏地跌落。他既觉得寒冷,又觉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手帕伸到一半,人已冻的像个人形大雪糕。
他眼光一扫,看见车底卷起一抹黑光,居然辨不清是刀光,还是衣袖挥动时产生的黑影。黑影碰上邓苍生,犹如沼泽碰上不幸的行客,当场将他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