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刀影忽然消失,带走了它绽放出的万种风情。方应看黑亮的眼珠一转,见苏梦枕已收刀退开,正冷冷望过来,冷淡之余,竟有三分难以忽略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吗?
方应看一边猜疑,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只看了一眼,唇边立即浮现一抹微笑,然后抬头转身,迎上苏夜那双深沉、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抬头仰视,苏夜却是自上而下地俯瞰。两个人都在笑,笑容都异常动人,可笑容中的意味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大限将至之时,他竟只有不甘和失落,无愤恨亦无恐惧。一个输光身家的赌徒,无非是起身离场而已。
冷,实在太冷了。寒风从他胸前伤口吹进去,散入他四肢百骸,使他想动也不能动。忽然之间,他忘了义父方歌吟、义母桑小娥,也忘了神通侯府和有桥集团,只依稀记起,他必须要踏上漫长而艰险的路途,方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对他有何种意义,他却一点都不记得。于是,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之后,他肯定能想起来的……
米有桥仰天向后倒下,方应看也一样。神枪落地,血剑未出,两柄神兵尚在,主人却先一步黯然离世。另一个世界的他死不瞑目,这里的他也不肯闭上双眼。他面朝夜空,眼中光芒缓缓消逝,最后变的呆滞无神,显然生机已绝。他们两人,到死都不曾说一句话。
苏夜并未对着他的尸体叹息,仅是摇摇头,微微一笑,一晃身便跃下了废墟,柔声道:“该干什么就去干吧,已经完事了。”
她说话声音柔缓平静,显见一直心平气和,不以方应看和米有桥之死为意。随着这句话,如痴如醉的人们突然惊醒,面面相觑后,迅速遵照她的吩咐行动,着手收拾残局,清理庭院,在那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料底下寻找活人。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尽可能活得好。
温子平心中怅然若失,像是读完了一篇无比精彩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与他想象中不甚相同,可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结局。他知道,方、米两人的篇章已然收尾,别人的却可能刚刚开始,所以他犹豫一下,迈步走向苏夜,想要打听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苏夜正在和苏梦枕说话,看见他近前,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请他退开、离去,却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她说:“我现在进宫,这里交给你和落雁。”
苏梦枕道:“好。”
苏夜道:“你放心,金风细雨楼绝对不会有事。”
苏梦枕笑道:“好。”
温子平从未听过如此温和的一个好字,而这个字居然是出自苏梦枕口中。他的好奇变成了惊讶,紧张变成了诧异。但此时此地,哪有他插嘴的时机?
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亦围拢过来,均一言不发,满脸如释重负。她们事先明白会发生什么,也就无需多嘴。此外,今夜之事尚未完全结束,明天将会如何,要看苏夜进宫后的结果。不过她们毕竟不是外人,有话想说就立刻说了。
沈落雁轻咳一声,笑吟吟道:“龙王需记得兵贵神速。”
苏夜笑道:“好。”
她的语气亦出奇温柔,似能化解风中寒意。温子平心头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进宫?进宫做啥?”
苏夜终于看了他第二眼,微笑道:“米公公与小侯爷位高权重,均是朝廷中的贵人。他们以江湖身份杀我,我却不能只用江湖规矩了断此事。况且他们与谁联手,受谁指使,我心中一清二楚。此番入宫,自然是要请圣上决断。”
第五百六十八章
苏夜不想让蔡京安心睡觉,蔡京就真的没有睡。
这位面如冠玉,优雅出群的当朝太师正阴沉着脸,坐在他朱轮宝盖的奢华马车里,冒雪赶往大内皇城。后半夜的雪更大了,风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想一口气下到天明再说。若非出了大事,他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府的。
事当然有,也确实很不小。
他平心静气地等到半夜,自然是为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对他而言,苏夜死了是最好,若不死,和米公公一方的人拼至两败俱伤,也会令他老怀大慰。谁知等来的消息有如晴空霹雳,震得他端坐不动,半晌才袍袖一拂霍然立起,命人速速准备车马。
王小石前去“复命”时,竟猝然出手刺杀傅宗书,得手之后全身而退,转眼走得不见人影。风雪如此之大,想追踪普通人都不容易,遑论是身负自在门绝学、不惧任何艰险危难的他。
他说了谎,他根本不恨苏夜,他只是在寻找刺杀的机会,而苏夜十分给面子地配合了他。由此可以想见,他说过的所有事情都可能是谎言,包括据说重伤垂危的苏梦枕。
无数人盼苏梦枕死,可他就是不死。这是否说明,他本来就死不掉呢?一个死不掉的苏梦枕,一个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和诸葛那公门老鹰犬一样狡诈的王小石,还有一个坐等杀龙大计的五湖龙王,加在一起,便等于他蔡京的惨败。
蔡京意外自己会想到“惨败”这个词,而非只是“失败”。其实他不在乎傅宗书的死活,因为傅宗书拜相后,已经渐渐与他离心,打算自立门户。他最厌烦的便是生出异心的走狗,绝不会容许他们得意太久。但外人杀死傅宗书,和他本人下令动手,意义截然不同。
他紧张地思索傅宗书之死时,雷损派来的人也到了。
雷损派人来,而非亲自登门,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事情。蔡京最后一丝侥幸亦随之化为泡影。
十二连环坞既然早有准备,对手下场而想而知。杀人放火金腰带、唐三公子、雷无妄、雷媚,均在极短的时间里身亡,死得堪称干净利落。雷损并未目睹七绝神剑被杀,但就常理而言,那六人武功略逊一筹,想逃生只怕非常困难,大概已变成了气绝神剑吧。至于米苍穹和方应看……
如果他们成功活下来,他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消息迟迟未至,代表凶多吉少。蔡京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安。他真不敢相信米苍穹也会死,但事已至此,不信亦不行。因此,他迅速采取措施,应付现在这糟糕至极的处境。
他的措施,正是进宫告御状。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做了。说他是告状、泼脏水、颠倒黑白的大行家,半点儿都不为过。在他巧舌如簧的攻势下,连诸葛神侯都被迫下场,也在皇帝面前耍心机、用手段,力保自己一方不吃大亏。多年来双方各有胜负,一直都是他的赢面较大。
他八成已失去米苍穹这个内援,但他是何等人物,不一定非要内援才能成功。他得知傅宗书乃是被王小石所杀时,已决定把所有责任推给金风细雨楼和十二连环坞。只要赵佶肯见他,他便有把握让这个并不傻,却极无责任感,极易受他人影响的皇帝相信,这两家江湖势力暗算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若不尽早除去,将会成为大宋江山的心腹大患。
赵佶会信吗?赵佶会信的!毕竟,他只听他爱听的话,而蔡京最擅长说这些话。
罗睡觉就在旁边,没事人般抱着剑,眯起眼睛养神。他是蔡京身边贴身护卫中武功最高的人,眼下最受信任。七绝神剑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交情相当一般,所以其余六绝的生死并不能真正影响他。两人此时担心的,是五湖龙王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杀了米公公后不好交代,索性一鼓作气,过来连他们一并收拾了。
蔡京行事谨慎,老奸巨猾,深知自己处境相当危险,并不愿冒险离开太师府,可更不愿失去抢先告状的良机。这一路上,他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心中亦忐忑不安。说实话,倘若苏夜从天而降,一刀划开车盖,面目狰狞地取他性命,他们两人并不会感到惊讶。
不过,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车驾平安行驶至皇城内门,他车前车后的十六名骑士,以及和他坐在一起的罗睡觉均安然无恙,一根头发都没少。他迈步下车,深吸一口车外冰冷清寒的空气,心胸微觉舒畅,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
缓和才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止于前来引领他的宫女的一句话。她笑容可掬地道:“官家在御书房,太师请随我来。”
深更半夜,赵佶在御书房干什么?他应该正卧在榻上鼾睡,被扰醒后老大不高兴,让求见的臣子在外面等足至少一个时辰,再怒气冲冲地出现才对。即使是蔡京、童贯这等深受宠信的重臣,若敢扰他好眠,也得承受他的埋怨和怒火。
蔡京很了解他的作息习惯,所以一听说皇帝在御书房,就像听说猪会上树,当场怔了一怔,心中盘算良久,眼见快到地方了,才出言问道:“圣上忙碌国事,此时尚未歇息吗?”
那两名宫女与他并无交情,也没拿过他的好处,却不敢怠慢这位权势熏天的红人,闻言相对莞尔一笑,方恭敬地道:“非也,刘独峰刘大人连夜求见,似有极重要的事务,否则官家怎肯起身?”
“……刘独峰?”
蔡京再度一愣,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个名字,意外中又觉诧异。他今夜时而欢欣时而失望,诸多思绪纷沓而至,没一条和刘独峰有关。此人不该出现时忽然出现,让他疑惑不已,只是御书房近在咫尺,他再打听下去,便显得不够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