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已万分熟悉的人忽然转了性, 这种事情突然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不大好,以至于平日里的百般圆滑都不知从何用起, 巫即有种不论做什么, 在对方眼中都是在演滑稽戏的错觉。
眼见那道黑沉沉的视线愈发凌厉了几分, 他只得缓缓坐了回去, 寻思再三,还是拿一个相对稳妥的借口:“巫即大人莫误会了,属下只是觉得,这幽现下与丈夫国大殿下厉钧关系匪浅。贸贸然将之强行带回,恐让别国看了笑话。若是寻常小国也还罢了,可丈夫国……大人莫忘了当初迎客署是怎么来的。”
这明着是说情,暗着就是威胁了。巫即暗自摇头:巫抵野心勃勃,总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偏偏有时候机关算尽反而自误,这还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倒是想了十步之远,连拿丈夫国压人都轻车熟路了。
巫咸大人当初选下任,毫不犹豫地剔掉了巫抵,不是没有原因的。对于巫咸国这般近乎超然的国度,自有一套独特的生存方式,有时候拼命钻营,算计太过,反而会失了本乱了节奏。
真到了那时候,局面绝对比巫咸国逐渐走向衰弱可怕得多。
巫即也不想打这些机锋了,直截了当道:“我以为,在没闹出大乱子结下大仇前,及时止步才是正理。”
巫抵心下突地一跳:“大人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大人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呢?”巫即叹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巫抵,“我劝大人一句,当收手时,还是莫要贪心太过的好。”
巫抵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定格在了不甘上:“巫即大人,论理,您是十巫之首,论情,当初还是您领我上的灵山,今儿个要我带回小徒弟上灵山解释,哪怕背着天大的冤屈,我也该听从才是。然而大人始终不肯明示,小弟子之事又涉及丈夫国,为了巫咸国的颜面,我也不得不慎重起见。”
巫即态度的放软给了巫抵一线希望,觉得他不过是外强中干,摊着一些费些功夫就可以推脱干净的事,来坏他这次难得的机会。
然而放完话后,对方的眼中却出现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巫抵大人,你对南边的不死国,有何了解吗?”巫即忽然换了个话题,没头没脑的。
那种无法掌控局面的不安感再次升了起来,巫抵要被“装神弄鬼”的巫即弄疯了,大口咽了口唾沫:“不死国人以长寿著称,虽在极南,不才还是有耳闻的。”
“嗯,没错……”巫即笼在袖中的手伸出,胖胖的手捧过两只装了水的碗,不知是不是错觉,巫抵似乎看到对方指间有什么一闪即逝,定睛看时,却又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见巫即和气地冲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站了半天,你们也累了吧?喝口水。”
指了指顺到面前一些的两只碗。
巫即和气,这是灵山上下都公认的事。开会时不忘备些水和点心,还会体贴地让下人也撤了,莫要拘束。可话到一半,让底下人喝水歇息,却是头一回。
巫抵直觉不妥,然而这时候又不便公然反驳这点小事,略一踌躇间,两名下属没得到指示,已犹犹豫豫地上了前。
“你们也喝口水,歇息一会儿吧。”巫即笑眯眯地示意巫抵的手下喝,又拿过两碗水,同样示意自己身后侍立的人。
眼见几人真也好假也好,惊疑不定地仰头作势喝了两口,巫即又转向了巫抵:“你知道不死国人长寿,那么,知不知道,他们的药学……甚至比巫咸国还要厉害得多呢?”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一只碗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其中一名巫抵的侍从忽然狂躁起来,双目赤红,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嚎叫。
只见他浑身的皮肉偏偏皲裂,如同被火烧过一般瞬间焦黑了,身躯骤然胀大,皮肤坼裂处露出了灰褐色的长毛,脑袋隆起,露着长长的獠牙,手脚的地方变成了毛茸茸的大爪子,爪尖黝黑而长,赫然是一只不知名的妖兽。
妖兽猛一抬头,瞬间蹿起,一道残影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直接抓向了巫即的喉咙。
巫抵大惊之后竟然升起了那么一点点期待——如果一击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然而妖兽的爪子在离巫即还有寸许时,它的整个身形被定住了。一道莹蓝色的光缠住了它,一点点一圈圈,将攻势凌厉的妖兽整个捆了起来。这妖兽相当凶悍,手足被缚依然奋力地挣扎,喉间发着想要将人撕成碎片的嘶吼。
这刚刚没成功多久,本该瞒得万无一失的事……而且明明连自己都还没研究出让它们现原形的药物来……巫抵腿一软,头脑中浮现出两个大大的:完——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对方连这般秘密的事都掌握了,那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囚禁的那些人和妖兽……巫抵不敢再深思下去。
巫抵不敢开口了,他身后却还有搞不清状况的,眼见自家同僚由活生生的人,喝了一口水就变成了一只理智全无的妖兽,忍不住站了出来。巫抵的人不论是否心腹,都嚣张惯了,又赶不上巫抵的头脑,对着巫即也敢相当不客气:“大人,您对他做了什么?”
“那要问你家大人对它做了什么!”巫即的话中已难掩怒气。倏然站起,双掌一拍,有人自暗处现身,将在场所有人都围困当中。
其实巫抵想的没错,巫即原本并没有什么实打实的证据,不过是直觉势头不对,放任这样下去得出大乱子,匆匆忙忙地拿着还不够成熟的内容,宁可打草惊蛇,也要将巫抵一行弄回去再说。不论如何,关起门来清算总比当着宿敌的面闹开强。
到了丈夫国后,他隐约察觉到神血能力者的失踪一定与巫咸国脱不开关系,私底下追查了几条线,却始终没有得到有力的线索。对上巫抵时,他是做好了这十巫之首的位置不要,把巫盼或巫礼推上去继续牵制巫抵的。
然而就在节骨眼上,夏公主的暗卫送来了两个药瓶和一封信。
信上的字有些潦草,某些恨不能凌空飞起来,完全可以想象到写信人的余怒未平,却又以一种别别扭扭的口吻凶巴巴地交代诸如“你家那些个不省心的,也要小心悠着点,否则被人弄死了都还不知道怎么死的”之类,可以看到一种别样的关心。对于自己新认识的这些朋友,巫即微微笑了笑,又在看到两个药瓶时,转为严肃。
智的信里所说之事,简直超过了他最大胆的想象,若是真的,那悍然做出这种事的巫抵,简直几近疯狂了。
情感上的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然而这种事,不能有个万一。巫即以茶水一试,四人喝下了智配的药,三人无事,最新跟着巫抵的人变成了一只神智全无的妖兽。
巫即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若幽真如信中所说,是一只爱撒娇弄痴的大猴子……那简直是把丈夫国往死里得罪!
该劝的已经劝过,该给机会也给了,这会儿动上了手,就完全不必再手软。巫即神色一厉,举手一示意,事先布好的阵立即启动。
这阵法可谓煞费苦心。为了不让同是高手且疑心极重的巫抵看出端倪,特地以他国地盘防人偷听为名,布下了三重防窥探的阵,每个阵都稍稍动了一点点手脚,并不影响用途,非布阵人也不容易注意到些微的不对劲,但关键时刻一打乱,就是个天罗地网。
这还是巫彭最新从上古岩画以及古鼎上的片言只语中推敲琢磨出来的成果,没有任何人见识过它的威力。
巫即装聋作痴多年,头一回冲着十巫中最猖狂的一人,亮了剑。
面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巫抵手下,他到也没简单粗暴一股脑儿拿下,而是将袖袋中一个粗糙些的瓶子取出,光明正大地舀了一盆水,倒入药,忽而沿着某处一泼。
水流并没有四下漫开去,而是随着蓝莹莹的阵规律地流动开来,直接在阵中所有人头顶下了一阵毛毛雨,连巫抵和巫即头顶也不例外。
巫即和他身后的人没有任何变化,巫抵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了些,也没有变化,几个不忿质问的人也没有变化,却有几个从一开始便一声不吭扣着武器站在角落的人,当场就发出了高低不同的嚎叫声,趴在了地上,纷纷变了形。
知情的巫抵手下面如死灰,不知情的吓得不轻,纷纷避让开来。
这些或大或小的妖兽无一例外,比正常情况下凶悍得多,嘶吼着想要攻击人,却被蓝色的阵法束缚当场,依旧张牙舞爪地想要将近处能触碰到的一切毁坏。突出的双目,嘴角贪婪的涎水,肮脏不堪的皮毛……完全没有寻常山间自由来去的妖兽的漂亮灵动模样。
“巫抵大人近来大肆扩大随侍,据说都是些灵力或勇力过人之辈,原本整个灵山都为大人招到了那么多俊杰而高兴,只是这一出……大人能解释一下吗?”巫即逼近巫抵,显然怒极,“所有沾染了这药水的人,只有你新招入麾下的会变身?”
巫抵瘫软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眼底出现巫即代表十巫之首的长袍衣摆时,却忽然抬头,目光雪亮,神色悲愤:“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明明我为灵山,为整个巫咸国尽心尽力,巫咸大人却从来都没注意过,连临终时,都轻飘飘扫一眼,目光就落在了你和巫彭身上——一个身体不好撑不起事的胖子,一个沉迷古迹从不在意巫咸国死活的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