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王悦才知道那蓝衣窄袖别着鞭子的少年叫桓温,江山代有人才出,等到那少年名扬天下时,那又是另一个传说了。
谢景回来的时候,王悦正好收了东西,手里摸着只青黄色的笛子坐在廊下吹,这笛子是他前两日从谢景房间里翻出来的,他当时还惊叹了一会儿,这笛子看着有些年份了,竹青褪至暗黄,谢老大夫这种没情趣的人还有这种风雅的小玩意?他闲来无聊,便整日当着谢景的面握着这只旧笛子把玩,心里暗自揣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谢老大夫的旧日风流债之类的。
谢景走到王悦旁边,笛声停住了,他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你哄小孩呢?”
谢景从王悦的手中抽出暗黄的竹笛,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支新的竹笛轻轻放在了王悦的手心,水泱泱的竹青让王悦眼前一亮。
“新的笛子,这是送我的?”
谢景低声道:“哄小孩的。”
王悦握住了那竹青色的笛子,忽然笑道:“你是谁啊?送我东西,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谢景低下身,轻声道:“是啊,那长豫喜欢谁呢?”
王悦捏着笛子凑上前去,忽然轻轻地亲了下谢景。
吃过晚饭,谢景坐在廊下给王悦诊了脉,给王悦开了副新的方子,他起身去谢家的药房抓了药,又去厨房煎好了端出来。
王悦坐在房间里喝着药,一双眼盯着谢景,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
谢景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开口道:“今日你伯父王敦在朝堂之上与太子起了争执。”
王悦手中的碗应声而落,谢景似乎料到他这反应一般伸手将碗捞住了,重新平稳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抬眸望了眼王悦,他问道:“你很紧张?”
“我紧张?”王悦低头喝了口药,“我又何好紧张的?你说什么呢!”
谢景看了王悦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午时,王敦大会百官,指责太子不孝不仁,上书请奏皇帝废太子。”
王悦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扯出抹笑,“是吗?司马绍估计是笑不出来了,这下他算是完了。”
谢景伸手握住了王悦轻微颤抖的手,接下去道:“太子中庶子温峤站出来同王敦据理力争,座中庾亮与卞壶等重臣皆起身应和温峤,王敦依旧执意上书。”
王悦说不上来心底什么感觉,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手上加重的力道,微微一怔,一抬眸正好对上谢景的视线,“怎么了?”
谢景松了手,没说什么,抬手慢慢揉着王悦的头发。
“把药喝了,喝完早点睡。”
“哦,好。”王悦点点头,低头继续喝药,心里头却依旧有些不安。
半夜。
躺在床上始终没睡过去的王悦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里头警告自己,“上回怎么说的?再管司马绍的事你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王悦闭上了眼,过了良久,终于又认命地睁开了眼,深深呼了口气。
他简直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刨了司马绍的祖坟还是杀了司马绍的全家。
王悦偏头看了眼,谢景已经睡过去了,一夜没睡的王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起身掀开被子的一角下了床,临走前他给谢景仔细地掩了下被子。
坐在案前写完书信的时候,王悦的手已经凉得没感觉了,他抿着唇,低头检查着书信,光线有些暗,他有些看不清楚。
灯点了起来。
“多谢。”王悦下意识道了句谢,搓了下已经僵硬的手。
下一刻,王悦猛地抬头看去。
脑海中忽然刷一下空白。
谢景伸出手从他面前将那封笔墨还未干的信拿起来,屋子里点了灯依旧很暗,风从窗户外吹建立,手中的纸抖落有娑娑声,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谢景扫完了信的内容,而后抬眸看了眼只穿着件单薄衣裳坐在案前浑身僵硬的王悦。
信是写给王导的,最后八个字是清瘦小楷:“太子有德,不应当废。”
王悦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以为你睡了,我吵着你了?”
谢景望着他,开口问道:“你服的五石散究竟是谁给你的?”
王悦心头一抖,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景,良久才道:“什、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利索话,顿时抿唇,暗自咬了下舌头。
谢景看着他,“他让你死你也去?”
王悦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放在案上的手轻颤起来。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声音有几分沙哑。
“我和他认识有十来年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他的母亲是燕代人,是个婢女,心性很高,小时候他母亲常常打他,骂他没出息,他六岁时背书背错了一个字,他母亲拖着他一起跳井寻死,差点两人都没救回来。元敬皇后死得早,他是长子,后来他当了世子,却因为有一半的燕代血统,他被人骂了十多年的鲜卑奴,包括当年王府的婢女与如今他的幼弟。”
王悦停了片刻,低头扫了眼那封信,“他和我一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比我更惨,一个王府世子竟然经常吃不饱东西,多吃两口他母亲便说他耽于享乐,小时候王府膳房烧火的丫头给了他一块饼,他便死心塌地喜欢上人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块饼原来是拿去喂给狗的,那烧火丫头耍弄了他,没两天全王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母亲知道后拿了一大筐面饼让他吃,吃了吐,吐完接着吃,他一天一夜才吃完,那时候他才十岁左右,后来在别人的眼中,他便懂事许多了。”
王悦似乎笑了下,“若换成是我,有人这么对我,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可司马绍是个傻子,他母亲要处置那烧火的丫头,他还给人求情。这些事都是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这些年羽翼渐丰,估计也杀了不少人,可他从未报复过谁,当年欺侮他的,瞧不起他的,耍弄他的那些人,他说了没放在心上,便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我没拿他当过君,也没拿自己当过臣,再后来他似乎想要杀我,我懂他是想当皇帝,他是真的太想当皇帝了,我帮他,是因为我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也知道他当年待我是真心,我还知道他想当个好皇帝,我帮他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
谢景听完了,望着王悦的脸,忽然没忍住轻笑了声,他撑着桌案没说话。
王悦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紧,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望着谢景竟是有些说不上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人有病,这得亏是谢景听着他这一番话,要换成王敦之流对方说不定早一耳光扇过来了,哪里还容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大半天。谢景脾气是真的好,王悦看的出来。
谢景什么也没说。
两人躺回床上,王悦望着身旁的谢景,没敢吭声,他明显感觉到谢景有些动怒,却又隐隐约约地抓不住重点,望着谢景的侧脸不住发怔。他不清楚谢景关于五石散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深思,也不敢多问,他这事干得确实是糊涂。
大半夜过去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的王悦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谢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