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我上次去江州城都是快晌午了,那时候你早就赶车进城啦,下回我若是去得早,一定先和你说一下,搭个顺风车!”卢秀珍甜甜的朝崔三爷笑了笑:“三爷,你人真好!方才亏得你在中间做了个调解呢!”
“我不做调解这事情就僵了。”崔三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嫂子,说真心话,你也不想出族吧。”
崔大娘点了点头:“那也不过是一时间的气话,一个人咋能没有家族哩?幸得三爷你做了和事佬,才将这事儿转过弯来。”
卢秀珍在一旁听着,默默不语,初来乍到的她,总算明白了昔日高中历史课上,历史老师在阐述宗族的含义时说到的话:“宗族对于封建社会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个社会关系,一个人如果没有宗族,他便没有归属感。”
即便被欺压至此,崔老实与崔大娘都不愿意脱离宗族,可见这宗族在人们心目里的影响有多么深,卢秀珍微微叹息一声,自己也不必强求着崔老实他们出族,先想法子将日子过好,以后再一步步的来。
古人脱离不了宗族有很多原因,社会不发达,交通落后信息闭塞,只能靠着宗族来维持联系也是重要的一点,若是自己能带着崔老实一家发财致富,崔氏宗族的人要对他们另眼相看,那时候自己就能说得上话了。
历史从来都是由强者书写的,弱者只能忍气吞声,卢秀珍捏了捏拳头,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不能让人看轻,不能被人踩在脚底。
夜越发的深了,月亮已经从山坳后头升到了中天,一个圆白的玉盘,皎皎清辉洒向大地,给乌黑的地面披上了一层轻纱,远远看过去,只见枝头的树叶淡淡的泛着银光,似乎清秋时分的冷霜。
“我说,”崔才高站在崔富足家的院子里,拧着眉头望了望崔富足崔富裕两兄弟:“你们也不要做得太过了,崔老实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亲手足,这般苛待他,你们心中可过意得去否?”
崔富足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也不是我们苛待他,是我老娘……”
“你是长兄,自然该劝着你娘一些,你娘年纪大,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了?”崔才高一副谆谆善诱的口吻:“凡事得多想想!”
崔富裕站在旁边不吭声,心中腹诽,当年崔才高分家的时候,他还不是仗着自己儿子考了个秀才去了府衙给知州大人做誊写的文书,一力排挤他的兄弟,这才将家产占了大头,还接下了他父亲族长的位置。可现在,他却人模狗样的来教训自己,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底气!可是人家是族长,自己再怎么样也只能听着,崔富裕暗地里掐了掐手指,很多事还得找崔才高帮忙,自己先忍着点便是。
“九叔,你也知道,这事儿是当时叔公给定下来的,要银子的也是我老娘,我们做儿子的还能说多话?三弟这些年也没提委屈,大家平平安安的过了二十多年,怎么他家大郎媳妇才进门,就开始起浪了?”崔富足的眼珠子转了转,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郎已经过世了,何苦还要将他那未亡人拉过来守寡,这不是要将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搅和得不清净么?”
拿了这么多年白花花的银子,转眼间就少了一大半,崔富足心有不甘,崔才高来重新立契书又如何——再怎么着,也是意难平。
总得在崔才高面前上些眼药,三弟一家,可别想就这么算了,总有能拿捏得住的时候,崔富足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尤其是那个新来的侄媳妇,总不能让她就这样捡了个便宜,在他家里威风八面的耍过来,还想就这么了结?少不了要给她点苦头尝尝!
“唔,那个媳妇子伶牙俐齿的,看着不是个老实人,特别是模样生得还算好,就怕她做出败坏我们崔家门风的事情来。”崔才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前出现了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崔富足说得没错,可得盯着点这小寡妇,莫要让她做出啥子伤风败俗的事。
“九叔高见!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崔富裕赶忙也补上了一句,马屁拍得足足的。
“你们两兄弟让婆娘媳妇多盯着些,有什么不对的就来告诉我。”崔才高瞥了两人一眼:“我今日跟你们说的那事,你们觉得怎么样?”
崔富足面露难色:“九叔,换新谷种……你也知道,早几年我被害惨了!”
崔才高脸色一变:“你莫非是信不过你堂兄?我家耀祖正在衙门里管着这事情,你以为他会骗你们这些兄弟?”
“九叔,不是我信不过耀祖兄弟,只是可能江南这种谷真的不适合咱们北方种,那年我落个什么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提到换种谷,崔富足就腿肚子打哆嗦,那年吃了那么大的亏,这一辈子都记得,哪里还敢轻易尝试!
那年被舌如巧簧的店伙计骗得昏头转向,买了一批江南种谷回去,结果根本就不发芽,找粮肆理论,却被那老板喊人打了出来,只说他在污蔑。崔富足又气又急,壮起胆子去了知府衙门告状,万万没想到知府大人根本都不看他的状纸,只是拍着惊堂木将他痛斥了一顿。
他到现在还记得知府大人那不耐烦的神色:“刁民,这点些须小事还来折腾本官,难道你不知道江南为橘江北为枳这句话?还跑到府衙来击鼓鸣冤,难道你以为老爷我很闲,吃饱饭没事情做就是来给你处理这等鸡毛蒜皮?”
他跪在大堂之下,战战兢兢,虽然不理解知府大人“江南为橘江北为枳”的意思,但从知府大人的话里能感觉到他很生气。
大约真的是自己的错,自己不会种江南的水稻,种谷才没发芽。
“你给我听好了,赶紧去补种一批谷子,若是今年秋收没有交赋税,那你就等着坐大牢做苦役便是。”知府大人冲他吼了一句,手撑着案几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这一幕,牢牢的刻在了崔富足的脑海里。
第39章 账目明(四)
崔耀祖是崔才高的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红日高照天气晴好,崔才高的老爹见了大胖孙子十分高兴,翻了好久的古书,最后找出了耀祖两个字赐了名儿:“日子这么好,八字也不错,我看这孩子是能光宗耀祖的哪。”
果不其然,耀祖十分争气,七岁那年,他祖父带去江州城那边崔氏宗族走动,得了那边老族长的青眼,对崔耀祖的祖父道:“令孙聪明伶俐,莫要浪费了这份天赋,不如送到崔氏族学来,若是能学有所成,便也能博个前程。”
崔耀祖的祖父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谢过那边老族长,赶紧给孙子置办了两身新衣裳,买了笔墨纸砚送去了江州城这边的崔氏族学。崔耀祖倒也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年方十六便中了秀才,而且主考官特地在试卷后边批了一句:妙笔生花,此子前途无量。
这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传了出来,就连江州知府都知道了江州有个“前途无量”的崔秀才,连忙着人去召了崔耀祖过来,想亲眼打量下这位青年才俊。江州知府本来打算着,若是这崔耀祖真如主考官所言,文采斐然又长相还算英俊,便将自己宠妾生的小姐舍了给他,存了个用姻亲来博一门新贵的主意——崔耀祖不过是个乡村旮旯里出来的,现在有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愿嫁与他为妻,定然心存感恩,等着到时候他步步高升了,翁婿两人还能相互提携。
只可惜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才学好不一定长得模样俊俏,江州知府一见着崔耀祖,那份热腾腾的心思便歇了下来。
崔耀祖十三岁上头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这人就不再长个子,一副五短身材,面色黧黑,长相虽不丑陋,只是配着他的肤色身量,便大大的折损了他给人留下的印象。知府家的庶出小姐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芳心躲在屏风后头偷窥少年郎,孰料见着这样一个人,气得提了裙子一气跑了回去,扎进宠妾的怀里哭闹不休,只说父亲存心想要薄待她,竟然想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人,江州知府回到后院花了很长时间才将美妾娇女安抚平定,转念想着毕竟崔耀祖是自己招过来的,若要成全自己识才之名,总得给他个什么事情做才行,想来想去,将崔耀祖招进了江州衙门,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吏,专门誊写文书。
这崔耀祖忽然得了知府大人垂青,只觉前途光明,精神振作,一颗心扑到了府内杂务之上,唯恐自己有做得不妥当之处,江州知府见他如此勤恳,也就渐渐的将那长相的成见给搁到一旁,在自己离任之前还将崔耀祖升了一级,成了正九品,也算是对他这么多年的嘉奖。
崔耀祖小小升了一级,青山坳这边的崔家都很是吃惊,没想到这五短身材的人也能受到重任,一时间到崔家做媒提亲的几乎要将门槛踏破,崔才高于是十分得意,精挑细选了一门亲事,那姑娘带过来二十亩地的嫁妆,人人都说这崔耀祖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果然是个有前途的。
只是崔耀祖这好运似乎到这个时候就打住了,自此之后他便诸事不顺,考举人五次皆落第,只能一心一意继续在衙门里做着小吏,无功无过的做了差不多二十年,这才升到了正七品的推官。
最近听闻朝廷有意要在北方引进江南的种谷,想要试着种出一批高产质好的稻谷,崔耀祖当下便动了心思,自己做这推官也有四五年了,还未见有提升的迹象,若是能协助知府大人将这件大事给搞定了,六品的通判总跑不了有一个。
思及至此,他赶紧去向江州知府请求协助推广种谷之事,并且拍着胸脯立下了保证:“别的不说,城西青山坳那边种个一两千亩地是没问题的。”
青山坳那边几个村,住了不少崔氏族人,他父亲是族长,只要父亲召集崔氏族人过来说说这事,不愁这事情不能解决。崔耀祖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只要他回去与父亲说一趟,定然能迎刃而解。
“如此甚好,若是你能为朝廷效力,将这批种谷让百姓给种下有了好收成,那我一定向上边举荐你。”江州知府旷江华正为这事儿犯愁——四年前,江州府的前任与城里粮商勾结卖假种谷,江州城的百姓吃尽了苦头,只怕是不愿意再换种谷,现在忽然跑来一个自告奋勇能推销种谷的,心中大喜,赶紧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崔耀祖,总算是将这烫手山芋给扔出去了。
崔耀祖本来只想着在青山坳这边推行更换种谷,没想到旷大人竟然让他掌管整个江州的种谷之事,由不得有些惶恐,赶紧联系粮商,去江南那边调一批上好的种谷回来。
大周朝廷收官粮 ,都是已经舂好的米,种谷一般都是百姓自己收着,鲜少有拿出来卖的,只不过也有些人家粮食收成好,多留了些便有了些盈余可以拿出来卖。这一次朝廷想要北方几个州试种江南的稻米,也并不容易,光只是下乡去收种谷都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官府人力有限,故此都是委托粮商在中间沟通,将种谷收上来然后再与江州官府联手售卖。
崔耀祖小心谨慎,没有再去找江州城最大的粮商何梓雄,当年何梓雄卖黑心种谷让人吃了亏的事情,崔耀祖是十分清楚的。那年堂弟崔富足吃了个哑巴亏,差点没交上赋税,后来还是拿了些银子出来买了一些稻米才凑齐。
他打听了很久,这才下决心去找夏季桥。
夏季桥乃是江州城里的一个小粮商,为人宽厚,生意场上口碑也不错,崔耀祖觉得这是个信得过的,于是找到了他与他商议这种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