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正想谦说陛下过誉,但蓦地一愣,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头发整齐的束在头顶,几缕亮银掺在鬓边,眼角的细纹和下巴蓄起的胡须都昭示着他已经年逾不惑,仍然威严肃穆,板起脸便让人心生畏惧。
他打心里接受这个形象,但不知为何却总觉得遗憾,好像少了些什么,有个与他作风大相径庭的戏谑声音在脑中响起,应该是个无规无矩的轻浮男人,那声音调笑着说,傅老前辈,爱妃,夫人
傅卿?魏皓喊了一声,关心道,你脸色不太好看,今日便休息吧,朕派人给你府上送些补品。
傅秋锋回过神来,深感奇怪,他今日总是走神,也觉得不适合继续处理公务,免得出错,就点头答应了,弯腰去捡那本落在地上的书。
指尖摸到书本时,他又忽然想起一个名字,《金銮秘史》,这让他脑仁一疼,嘶了一声,把书册捡起来顺便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那封面上竟真的是《金銮秘史》四个字。
陛下!傅秋锋捏着书册猛然起身,一声陛下脱口而出。
嗯?魏皓偏头看他,不厌其烦地微笑,又如何了?
不对。傅秋锋皱起眉,他直觉自己这声陛下不是在叫魏皓,他这一刹那有种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疏离,周围本来顺理成章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他唰地翻开书册,但魏皓却骤然按住了他的手。傅卿,这不是什么好书。魏皓温声说道,朕才收到暗阁的汇报,说这是一个反对朝廷的叛逆所著蛊惑人心的邪书,朕看看吩咐暗卫们去处理就罢了,你看了又要带伤去忙,朕看了难受啊。
傅秋锋的心口在魏皓说完之后,后知后觉地闷痛起来,他捏着书和魏皓僵持不下,问道:臣何时受了伤,什么伤?
朕三天前才登基继位,有刺客给朕的酒里下毒,结果被你误喝了一口。魏皓无奈道,你忘了吗?当时就在暗阁大殿,你还吐了不少血,可把朕吓坏了。
傅秋锋茫然回忆,画面在脑中一点点浮现,好像确有其事,他稍微松了些手,魏皓又拍了下他的手背,安抚道:傅卿,南柯黄粱,庄周梦蝶,何必想那么多呢?
不对,还是不对,我必须要想,我不能再放弃自己的意志。傅秋锋盯着书册,他们争抢这一会儿,话本刚好翻到第二页,字迹有些凌乱不清,但他几乎一眼就锁定了一个名字,容璲。
质疑自己所处的环境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傅秋锋一把夺过话本,哗啦啦地翻了起来,却好像在看不认得的语言,皱紧了眉头试图在无法理解的含义里找到自己应该熟悉的部分。
魏皓愕然看着他,懊恼地质问:傅卿!你到底怎么了?朕才刚刚继位,若有哪里做的不如先帝,你直说即可。
容璲,陛下傅秋锋不再理会魏皓,他从话本里认出了一些名字,仿佛每看见一个,那蒙了层雾的意识之海就更清晰一分,韦渊,霜刃台,傅秋风傅秋风
傅秋锋!魏皓也站了起来,劈手抢回话本,愤愤地拂袖道:朕命令你现在就回去休息。
傅秋锋的手僵在半空,叫他名字的声音似乎一瞬间在脑海重叠,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喑哑无望的呼喊比眼前这个更能深入心底,他眼神闪了闪,也跟着难过起来,焦躁地一撑桌面翻过条案沉声道:澈月湖,澈月湖在哪里?
当然在京城东郊。魏皓没好气地说,傅卿,你回府好好睡一觉,等养足精神,再陪朕去游湖好吗?
不,不是你。傅秋锋摇头后退,厉声呵斥,不必再装腔作势,魏皓不会说这些话,我也绝不会和魏皓说这些话,你到底是谁?
放肆!魏皓一拍桌面,傅秋锋,朕尊敬你,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直呼朕的名讳。
傅秋锋抬腿踹翻桌子,瞟了下自己的手,他现在满脑子都在叫嚣着去见容璲,撸下戒指砸在地上:我不需要你的尊敬。
傅卿,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毒还没清除干净?魏皓由怒转忧,蹲下身悲痛地捡起戒指,仰头看他,这是父皇赐给你的,这枚戒指见证了你助父皇开创太平盛世,你怎么能扔了它?
傅秋锋捂着愈发疼痛的胸口,一步步退到门边,在痛楚之下反而更加坚定:那不是我的过去,虚假的功绩,君臣,未来,岂能让我辜负真心相待的陛下在此自欺欺人?
傅卿,亚父,朕难道不是真心待你吗?魏皓红了眼眶,朕求你,别走好吗?朕的母后早逝,父皇也刚刚离去,朕只有你了,这也是你的家乡。
真正的魏皓,从不依靠任何人。傅秋锋跨出门去,他有疑心狠心野心,唯独没有真心,你的演技太差了,还骗不了我,我的家也不在这里。
他转身就走,有一种直触真相的意识,魏皓并不只是魏皓,而是他心底对过去最后的念影,现在他要舍弃这一切,毅然向死夺得新生。
路上找不到马匹,傅秋锋干脆施展轻功,等他一路跑到澈月湖时已经疼得脸色苍白连声咳嗽,但他坚信只要见到容璲,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他不确定要如何见到容璲,只有这一个朦胧的印象,澈月湖,只要穿过澈月湖就能回去,回到容璲身边,他没有半分犹豫跳进湖中,粼粼波光离他越来越远,让人无法呼吸的冰冷湖水呛进肺里,傅秋锋耳边响起一阵嗡鸣,无力的闭上眼睛。
我相信你做过刺客了。千相鬼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一击致命,还补了一刀,若非飞光能治愈任何伤势,我就真的死在这里了。
容璲沉默不语,慢慢放下了傅秋锋,撑着膝盖站起来,艰难地挪动步伐,勾了下嘴角自嘲:朕终究胜不了神吗。
千相鬼随意摩挲着飞光,轻笑一声,眯起眼帘,缓步走到容璲身边:陛下,你惹恼我了,来,握住飞光,亲手握住它,你就能感受到无穷的力量,你就会明白,两界还是毁了的好,然后亲自用飞光了结傅秋锋的性命,让神木复苏。
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容璲扭头背过双手,朕才不会向所谓神木低头。
千相鬼扣住容璲肩膀把他按倒在地,强行拽过容璲的手压在飞光之上。
木柄触感同刷了漆的树枝并无分别,但容璲握住飞光的一瞬间,寥远空灵的呼唤骤然闯入脑海。
[不必压抑,我听到你的愿望了。]
容璲无声地扬起头,后脑重重磕在地上,飞光的诱惑像声音又像画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如同生生往他脑中根植了完全不同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