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中,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容,甚至对话……也只有那么寥寥无几的两三次。
是否自己出生前,师傅便已道殒?只不过以他绝伦的术,窥见了千年后与她的羁绊,所以在黄泉中走了一朝,顺手度了千年后的自己?
而这千疮百孔的破船……又在孤独的漂泊中,等了自己……多少年?
“不过本皇从来没有见过逝者道灭之舟,还能行于水中……想必汝师,有着极强烈的守护之心。”火照大君双手负在身后,湛湛明眸,落在了苏瞳从脸颊悄悄滑落的冷泪上,心弦莫名轻悸。
他自称“本皇”,令在场所有人几度疯狂!
太可怕了!
鬼门真是卧虎藏龙之地!谁都没有想到,火照大君早已迈入大仙皇的境地!
不过世上有喜爱权焰,追逐名利之人,便必有一心向道,淡薄声名之人。不为众仙膜拜之荣耀,不为分封星土之富饶,幽居生死两界间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火照之主为的是更加清晰地临摹黄泉的意境。
自知失言,火照之主迅速正色,清清嗓子朝苏瞳喊话。
“既然能驾汝师之舟,你当初,不应在我一击下意境破灭……小骗子,在此路上,你我终有一日将相遇。何不下船,意战高下?”
以意战之名,说明火照愿封自己身为皇境强者的其他修为,单在生死道上,与苏瞳一较长短!
话音未落,苏瞳已张开大袖,从船首跳下,如一朵单薄的落花,随风落入滚滚的浪涌中,决绝而果断。
众人不约而同地冲了上来,总觉得她那纤纤的背影下一秒将被狂浪拍翻,可是她却踏着一片莆叶,在河上漂流。虽然身影随浪起伏,却给人一种异常的韧劲。像是春之野草,折而又生,烧之无尽。
强者不应畏战。
火照之主说得没有错,在这条路上,她们总会遇见!
“本皇被你骗过一次,还道你胆小如鼠,是以用那些下三滥的法子避战,可是今日再见,才发现你似乎并没有将你看透……”
火照之主的浓密睫毛突然盖住了眼眸,无人见,他掩在领中的唇,不经意地翘起一角。
他身下的巨船也瞬间消失为无,可是足下,却踏一枚死骨。
那骨眉眼深邃,棱角分明,若细细分辨,便会令人惊骇无比。
因为他好像……好像与火照之主一模一样!
以自己的骨血叩问生死,尸骸任水而游,皮肉却立于风中,生之意在身上蒸腾,死之息在骨上绽放,完美的生死异相,张显着火照之主道念的精深。
“你身上,生之息太强,死意弱,是以生死之力无法平衡,渡河之舟难壮大。”
淡淡的声音,从火照之主口中传来。
“心性也弱,易被情绪左右,不像是真正可以叩问大道的修士。”
他既一眼看破苏瞳的软肋,又用声音动摇着苏瞳的信仰。无数死亡的浊流,从他脚下蔓延开来,朝着苏瞳的莆草包裹。
那些沸腾的浪里,凝出了一尊尊苏瞳昔日故友的身影!
“师妹!师妹救我!”小莲的哭声尤其尖锐。
“师妹……我们都只有靠你了!”数位玉湖师姐的影子,出现在小莲身后。
咦?
白蝶站在巨轮上,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头猛地被锤敲击了一下!
那些人的模样……她怎么那样熟悉?
师傅?
泪水慢慢模糊了白蝶的视线,她突然想起师傅曾说过,收自己为徒,有些原因……难道原因就是这些逝去的人?
心中百感交集,白蝶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繁杂的感觉,只觉得师傅已变成自己这上辈子和这辈子最最亲的……家人。
“苏瞳……救我!”
君琰从黑浪下奋力跳起,绝望地瞪着苏瞳的眼睛,九转叱生花的草叶,从他口鼻中迅速生出,若再不出手,他一定会溺亡于汹涌的浪下。
“苏瞳,你才不会,为我伤心。”
笺舟无力地浮沉在水上,一脸腼腆的笑意,可是浊浪却衬托得他双颊更加苍白,哆嗦的紫唇令人心中生出莫名的隐痛。
“你的力量,太弱了……求我吧,将他们从死境中打捞……”苏瞳眼中的火照之主,瞬间变得更加威严高大,他的声音也充满了诱惑之音。
一张巨大的黄泉蓑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火照大君的头顶,既不披上,也不离开,如一团来自异世的烟云,显现狰狞的爪牙与恐怖的力量!
“求我……求我……求我……求我……”
无尽回响,在苏瞳的脑海中轰鸣,其蛊惑之意,浓于昔日无面人的百倍。那些被埋葬在心底,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再次被残忍地挖掘出来。
本以为时间与心之尘埃,会将那些鲜明的记忆模糊风化,可谁想得到,一帧一帧画面,在镀了秋色之后,却愈发历久弥新,真实刺目。
越是叩问生死,便越难抗拒这样的诱惑。
为何修此道?
无外乎渴望超越天则,追逐永生;无外乎眷恋已逝,妄图在死水中将逝者打捞。
“往生之约,已实现,我的道不在黄泉里,而在新路上。”苏瞳闭上了自己的眼,睫毛轻轻振动,纵然再见故人感慨良多,却不再是昔日那个不知深浅的黄毛丫头了。
浊流大片大片涌来,过隙时并没有遭遇苏瞳的任何阻拦,那些凄厉的号哭声还回荡于天际,可是却不能再引起苏瞳须臾的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