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子,昱哥儿一头撞上来,抱着他大腿喊“爹爹”,曹延轩把这小子拎起来,夹在腋下,到院子里转了一大圈,昱哥儿一边尖叫一边咯咯笑,“再飞,再飞。”
回到正屋,热水、帕子、家常衣裳是现成的,曹延轩净面更衣,坐到临窗大炕,香茶、点心和鲜果摆了满满一桌。
“不许抓。”纪慕云啪地一声,拍开儿子的小手,“手干净吗?”昱哥儿撅着嘴巴,由着小丫鬟用湿帕子擦手,抓起一个驴打滚塞进嘴里,两腮鼓鼓的。
小孩子,到哪里就喜欢哪里的吃食,曹延轩笑。
纪慕云又担心起来,扶着镶襕边的衣袖,拎起茶壶朝一个粉彩双耳炖盅倒了半盅温水,“慢慢吃。”昱哥儿双手捧起炖盅,咕嘟嘟喝了,抹抹嘴巴。
双耳盅是从金陵带来的,上面挥着一丛玉兰花和一只翠绿色的蚂蚱,纪慕云一看就笑了,给了昱哥儿。昱哥儿以前不爱喝水,自从有了双耳盅,每次喝水不用别人哄。
慕云总能把孩子管教的很好,曹延轩赞许。
一会儿要去正院吃晚饭,纪慕云便不许昱哥儿再吃了,“伯祖父那里有鱼,有小鸟,还有果子干。”
小鸟是炸鹌鹑、香酥鸭,果子干是用柿子、山楂和藕片做的,昱哥儿每次能吃两碗。昱哥儿一听,立刻放下啃了半个的绿豆饼,见父亲还在喝油茶,不耐烦起来,下地和蓉妞儿玩鸡毛毽子。
曹延轩吃了块牛舌饼,掸掸手,把鲁家的事和纪慕云说了:“鲁兄没有明言,我也没接话,不过,我看着那个鲁惠中,是个不错的孩子。”
终于有靠谱的婚事了吗?纪慕云替媛姐儿欢喜,“既是您看中的,必定错不了。”又喜滋滋道:“鲁大人今年三十九岁,连生两个女儿,也没急着纳妾,自是夫妻恩爱,鲁大人堂兄也错不了。”
鲁常宁夫人目光清澈,温柔和善,不像不许丈夫纳妾的强势之辈,媛姐儿是告诉过她的。
纪慕云又细细盘算,“鲁大人儿子还小,是不是爱读书的,能不能读出来,都是未知之事,在这之前,鲁大人自然全力扶助侄儿。鲁公子是长子,家中殷实,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前途是差不了的,又比六小姐大几岁。若是能成,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
听得曹延轩满脸笑意,故意问道:“哦?那鲁公子比媛姐儿年长,也是件好事?”
纪慕云眼波流转,振振有词:“那是自然。我们做女子的,要生儿育女,打理家务,汤汤水水针线煎药,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像男子,公事之余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听戏会文,可以随意消遣,有个发散的地方,一来二去的,自然比男子老的快。”
“若夫妻一般大,情分好是好,日子久了,外貌不免如姐弟一般。若男子略大几岁,便十分匹配,再说,男子也能多疼女子一些。”纪慕云笑道,见昱哥儿去了更宽敞的堂屋,便轻轻握住他手掌,低声道“我进府四年,七爷便对我十分爱惜。”
是个有良心的,曹延轩心中暖洋洋,反手握紧她雪白纤细的手掌,一时心满意足:今日对伯父把话说清楚了,纵然伯父、堂兄再三劝说,自己膝下有继承家业的宝哥儿,有活泼伶俐的昱哥儿,有两个女儿和外孙,只要自己拿定主意,立志哪家的闺女都不娶,时间久了,家里人没办法了,也就默认了。
再说,日后还会和慕云再生孩儿,曹延轩望向纪慕云腹部,有一种“该有喜讯了”的感觉。
纪慕云有点莫名其妙,歪着头打量他,曹延轩见了,心里暗笑:昱哥儿长得像自己,神态和母亲一模一样。
如今自己在京城,是新帝钦点的头一科庶吉士,风口浪尖上,小心谨慎是第一位的,曹延轩心想。等三年期满,自己离了翰林院,走走路子,寻个外放,偏僻、贫穷之地的县令、知县或是判官,一口气做几年,不显山不露水的,盯着的人也就少了。
到那个时候,慕云必定再生子女,自己便以“年纪大了、给昱哥儿兄弟体面”之类理由,写信给舅兄王丽华,讨一纸同意书。
想起王丽华,便想起王丽蓉来,曹延轩面色平静:王丽华费尽心力,寻了慕云来,不外是怕自己移情续弦,看重续弦生的子女,不管宝哥儿珍姐儿。自己索性如了她的意,把慕云扶正,如此一来,王丽华必定想,慕云在身份上不如门当户对的继室,在珍姐儿宝哥儿面前拿不起太太的款儿,昱哥儿又和宝哥儿亲密,不会兄弟生隙,那个时候宝哥儿也十几岁了,该娶媳妇、掌家务了。这么一来,王丽华必定千肯万肯,求之不得。
待拿到同意书,就在外地办喜事,给慕云正了名分,日后回京,或者升到别的地方,旁人只知道慕云是“曹七太太”,不知道“纪姨娘”;便是有知道内情的,自己光明正大,原配家同意,慕云生了儿子,谁也不能用“宠妾灭妻、妻妾不分、以妾为妻”来参奏自己,也不会落了曹家的名声。
到那个时候,唯一不高兴的只有伯父,定会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曹延轩苦笑。好在慕云弟弟是个争气的,有一股贫寒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向上、发誓出人头地的心气,最不济,也能中个举人,做个教渝、县丞之类--纪慕岚的学问,曹延轩是考较过的,曹慎也夸奖过,又进了曹家族学。
如此一来,伯父便是再不满,看在慕云家有人出仕,看在昱哥儿几个份上,也只能认下这个侄媳妇,曹延轩微微笑。
也不枉慕云,跟自己恩爱一场,曹延轩收敛笑容,脸色十分认真。
对面纪慕云却迷惑起来: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思,与平日沉稳的模样大不相同,令她十分不惯。
“七爷,七爷?”她一只手被握住,便用另一只手在两人中间挥一挥,“您可是,有事?”
曹延轩一把握住她手掌,哼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想到了。”纪慕云奇道:“您,想到了什么?”
曹延轩略一迟疑:这件事,不是一日两日办到的,便不愿把还没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更不愿她跟着担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便笑道:“没什么。”
说着,抬手按一按她肩膀,沉声道:“你放心。”
到底什么事?纪慕云莫名其妙地,昱哥儿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扳着桌子喊“吃果子干”,便顾不上这句话了。
时候不早,昱哥儿换衣裳、换鞋的时候,纪慕云絮絮叮嘱“我瞧着,六小姐的衣裳头面还是少了些,爷,待六小姐出孝,少不了外出相看,早早准备起来才好。”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日子也舒服起来,曹延轩打心底愉悦,笑道:“知道了,管家婆。”
仅仅一夜,曹延轩就愉悦不起来了:
“高僧?”他盯着曹延吉,不用说,是伯父把事情告诉了堂兄,“六哥是说,鸡鸣寺那位高僧?”
曹延吉大大咧咧地坐在桌边,把玩着粉彩盖碗,“还能有谁。老七,哥哥替你去一趟,够意思吧?”
曹延轩皱起眉,立刻明白过来:伯父不放心自己,派六哥去鸡鸣寺想办法,破解“命硬”“克妻”,一句话,伯父不希望自己打光棍。
“六哥,算了吧。”曹延轩苦笑,神色转为郑重其事:“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宝哥儿的娘已经过世,我不愿也不想再害别家姑娘。左右我有宝哥儿昱哥儿,死后有摔盆打幡的,娶不娶妻没什么分别。”
曹延吉忙吐口水:“呸呸,你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老七,什么叫没什么分别,有个人在屋里知冷知热端茶倒水,陪你说说话,和没有一样吗?”
“弟弟如今也有服侍的人。”曹延轩温声道,随后换了语调,“宝哥儿的娘早就不管事了,这几年,西府不是好好的?六哥,提起宝哥儿的娘,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向伯父讲:弟弟和宝哥儿的娘是结发夫妻,亦曾像六哥六嫂一般恩爱,可,可终究没有缘分,没落到好下场。宝哥儿的娘去之后,宝哥儿病重,夜里叫着娘亲名字,弟弟心里十分愧疚。”
“六哥,弟弟今年三十二岁,已经不是娶宝哥儿娘的时候了。”曹延轩想起一句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无论娶谁,也不会再有那时的心气、耐心和性情,更没有精力,平白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劳烦六哥,向伯父说一说,弟弟委实不想、不愿、也不能再娶妻了。”
听完这番话,曹延吉心里沉甸甸的:七弟这辈子,实在辛苦了些。幼年读书,曹延吉偷奸耍滑,跳脱浮躁,父亲责打几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反观曹延轩,被叔父督着鸡鸣即起,从未偷懒疏漏,像个大人似的。
那时候,曹延吉不喜欢堂弟--废话,把他给比没了。待曹延吉年纪大了,也就明白了:他有五个哥哥,其中三个考中二甲进士,足以领袖家族,庇护族人,曹延吉便是一辈子不出仕,也能活的舒舒服服;曹延轩却是西府独子,除了一个胞姐,并无手足兄弟,再不拼一拼,西府一、两代后就要败落了。
“七弟。”曹延吉满心义愤,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有哥哥在,你放心,不管怎么着,也得把你给保住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还不信了。”
说得好像他要去骑白龙马、取西经一样。
曹延轩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堂兄的意思,曹延吉已经不耐烦起来,挥着胳膊道“行了,这事我来办,你不用管了。嗯,今日是八月初二,你把事情排一排,这几日跟着我就是了。八月十六日我动身,我算算,九月初就到了,待个十来日就往回返,十月初就回来了。”
曹延轩拉住堂兄手臂,劝道“你去金陵做什么?六哥,你听我的,别折腾了,真的,大年底的,冷得什么似的,珍姐儿我都不叫过来....”
曹延吉理也不理,在屋子里转了半个圈,仰着头盘算,“那高僧什么法号?我是布施银子,还是送些素斋?这样,我从京城带些素点心素酒过去,再给高僧奉上一件袈裟,让你六嫂准备。上回你怎么....哎呀,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我想三哥五哥了,回去住几日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