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顾文堂也是并不将二哥这点子炫耀的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是今日这么一听,神色倒是微微一顿。阳安侯表面为人粗放,对待家里人却是最上心的,一瞧便愣了愣,旋即笑道:“怎么?你这从来不将儿女情长放心上的性子,倒也开始忧虑子嗣传承了?”
顾文堂垂眼把玩着手里的紫砂茶盏,神色平静。
八字还没有一瞥的事情,他哪里就想得那般深远了?只是好些时日不曾瞧见她,不免想起江氏生产,她定然会过府拜访的事情,心思就有些飘远了。
阳安侯却早已习惯了幼弟沉默寡言万事得由人猜度的性子,他摸了摸下巴,想起近日让他颇为意外的亲事来,压低了声音道:“娘给你和安宁丫头定亲事,这也颇为不像话,若是你心中不愿,还是尽早和娘说清楚才是。”
闻言,顾文堂就淡淡地看了兄长一眼:“哪里不像话?”
“算起来,那丫头是我……小辈……”阳安侯的话,在对方洞悉世事的眼神中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顾文堂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慢慢地一字一顿道:“顾家和晏家并无姻亲关系,她自然算不上什么小辈。且京城高门儿女婚配,也并不拘什么辈分之说。”
他知道顾文忠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无非是要攀扯顾昀相关,至于江氏那头,却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顾文堂忽地觉得很疲乏。
他这一辈子迁就了许多人,在二哥眼里,大抵也还是他那位即将迎娶公主的庶子更重要,即便他与安宁的婚事不成了,他也不大想瞧见顾昀为此不自在。但他也不过是顾昀的叔叔,又何必那般委屈自己,体恤于他呢?
顾家的人都能眼明心亮地察觉的事情,偏他这位二哥浑浑噩噩,不知深浅地跑到他跟前说这番话,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只是也奇怪,往日里他都能轻易容忍的事情,今日却仿佛成了忌讳。
或许是实在有些厌烦了。
阳安侯被幼弟的话说得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既然这事你没有不甘愿,那是最好的,也算是孝义与情义两全了。”想起旧事,又笑道:“你向来瞧不上京城贵女华而不实,只知道端架子摆仪态的做派,这一位却是个有勇有谋的,从前便能救了我的命,日后想来也是能当好你的贤内助的。”
顾文堂似神色稍霁,颔首敬了兄长一杯,只唇角余留淡淡嘲意。
这救命的恩情,到底也不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不过是有用时才被放在嘴边说道一两句。
那小丫头,也不知昔日算计这一桩是为了什么。
忽见那头徐启掀帘进来,朝他使了个眼色,顾文堂神情微凝,寻了个借口转身出去,便见前者从袖笼中掏出一封信笺呈上,信封上赫然是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字迹。
顾文堂紧拢的眉头就松了松。
“上午那一会儿晏姑娘去了侯府,看望了江姨娘后便走了,只托穗儿转交了这一封信……”徐启压低了声音解释。
他听着便有些无奈,轻揉了揉眉心,方伸手接过那信笺。
自打两人请了官媒上门定亲,这姑娘倒是一板一眼地循起古礼来,像是将他那姨妈的话全然听进了心里似的,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姑娘。
展信一目十行地看了,顾文堂默了一阵,敛起了眉头,好一阵儿,才无奈地低叹道:“这胆大包天的娇姐儿!”
此间江氏的事情了了,倒像是在这京都了无牵挂了似的,火急火燎地就要跑回江陵替晏家老爷贺寿……
从前受了晏家几个恶仆的气在他面前抹眼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呢,这会子倒是不知又打起了什么鬼主意,竟要单枪匹马主动送上门去,还托他派人照顾好江氏,这姑娘,当他是什么人了?
这信既是早就备下的,想她也是早就下了决定了。
顾文堂觉得好气又好笑,心间一时竟莫名吃起江氏的干醋来。
江陵山高水远,他纵然有通天之能,万一出了什么事端却也不好及时周全的。她从来聪慧,但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背靠顾家做起生意自然顺风顺水,真要论起世道艰难和人心艰险起来,也未必是那干人等的对手——最怕还是有弱点握在旁人手中,她到底和晏家的人是骨肉血亲,纵然心有隔阂,关键时候也说不准会不会被牵绊。
想到这些,顾文堂只觉得一阵头痛,越发地放心不下。
他背着手沉吟不语半晌,看得一旁的徐启神色都紧张了起来,才听他肃穆着脸低声吩咐几句,自是一一领命不提。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仲夏时节赶路,已然颇为炎热。
好在晏安宁家底颇丰,准备的冰釜充足,有些冗长的车队避开日头最旺的时候赶路,倒也并不算太艰难。
临近江陵城的前一夜下了一场大雨,夏日雨后的清晨天气便格外凉爽些,江陵富庶,各地奔来的行商走卒将官路挤得充盈,行路由而变得缓慢。
晏安宁此行算得上是轻装简行,但带的人却是不少——其间有不少人,都是冯穗悄无声息地从外头带来的,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她难得出这样的远门,于外人眼里晏家是她的家,但那人自然心知肚明不是那么回事,不能轻易放心也是寻常。
在这件事上她算是擅自定夺,因此也没敢当面同他论什么是非,内里多少也沾着些心虚的缘故。但她亦明晰,此事她非做不可,不论谁来劝或是威慑,她也都是不会听的。
有一些难平的心绪,是没法随着时光岁月流逝的,因为一些不知深浅的人的存在,会时时刻刻将旧痕戳得鲜血淋漓。
唯有让他们也感受到相同的疼痛,或许才能有化解的可能。
于招儿而言,江陵亦已经是存在于悠远模糊回忆里的一座城池了。她自幼同姑娘背井离乡投奔阳安侯府的江氏,一家老小也都在江氏的强硬态度下一道上了京,江陵对她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故土了。
姑娘的身边,才是她的归处。
“姑娘,到了。”最激动的反倒是从来云淡风轻的穗儿。
晏安宁正闭着眼假寐,闻言悠悠地打量了她一眼,却见这武力超群的小丫鬟正摩拳擦掌,眸光闪烁的不知想着什么。
她眯了眯眼睛,告诫地看了她一眼:“穗儿,进了晏家,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对谁动手。”
闻言,穗儿的目光立时黯淡了下去,想说些什么,碰触到姑娘与相爷如出一辙的淡漠目光,只得低下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心里却在嘀咕:可相爷说的明明是晏家那些不长眼的只要敢冒犯姑娘,除了姑娘的生父,她都能随便教训,一切由相爷担着呢……
但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穗儿跟了晏安宁这些时日,也知晓姑娘面上柔柔弱弱的,实则很有主意,倘若她真不服管束,说不定这会儿就会直接把她扔在官道上不许她进城……
于是低眉顺眼地扮演起了乖巧的小丫鬟。
晏安宁一看她这模样便知她猜对了,不由垂眸笑了笑:不急,先礼后兵,真要弄到要动手的地步,也就算是撕破脸了。到那时,她自然不会再留什么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