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一翻眼皮推门回房。
白凤正贴在门后听,不防月贞进来,趔趄两步,险些跌在地上。
她听得不清不楚的,只当月贞是与了疾在客套寒暄。也没细问,只咂舌坐到榻上,“啧啧,听说鹤二爷的爹在京里做官?”
“啊,常日不在钱塘。”
月贞恼着坐到椅上吃茶,把两片娇嫩的唇空蠕两下,像是在骂谁。白凤瞧她像是有些生气,暂且不去理她,只立起身来把禅房转一圈。
为行方便,榻床案椅应有尽有。白凤将老太太搀到床上去睡着,回身过来,“这禅房睡一宿也不知多少钱。”
月贞晓得她的意思,暗里横她一眼,“多少钱也不要嫂子掏,怕什么。”
“哎唷唷,我可没别的意思。”白凤坐到榻上,又咂舌道:“我瞧鹤二爷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放着好大的家业不要,跑到山里来做和尚,有什么意思?不都便宜了他大哥?”
“那是人家的事,嫂嫂管他这么多。”
白凤呵呵一笑,“倒也是,别人的闲事我才懒得操心,不过是多嘴说一句。可是姑娘,你的事我做嫂子的不能不替你打算。你们大爷没了,外头的买卖都交给二爷,你落得个什么?每个月拿着点死钱,人家二房不拘哪里扫一扫,还比不上那点月例银子?”
月贞有些不耐烦,“我又有什么法子?嫂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到底这家里有多少银子,你好歹得心里有个数啊。说句不好听的,哪天大老爷归了西,倘或分家,你什么也不清不楚的,人家能分你几个钱?还不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就是真欺负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月贞是个寡妇,无人替她做主。她默然不语,呷着茶,唇角卷起丝淡泊的苦笑。
正好了疾提着食盒进门,白凤忙去接手,连声道谢,“真是有劳鹤二爷,我们来,还平白给您添麻烦。您只管忙您的去,我们歇够了自去殿里烧香。”
了疾前日接了几位官宦公子的贴,说是今日要来寻他谈讲佛法。眼看客将到,他看了月贞一眼,向她迈出去一步,欲言又止。
旋即月贞立起身来,白凤在躬着腰摆饭,隔着她稍显臃肿的侧影,月贞对了疾期待地笑了笑。
他却合十说:“大嫂请自便。”
末了晨曦将他的背影吞噬。月贞心里是想与他多说几句话,苦于无法,只能眼睁睁干看着他出去。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并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忽然有些生怨,屁股上像长了钉,坐在椅上横不是竖不是的,总是烦躁。林风微凉,满腔热情也似遭冷风吹过,浅拂向,西湖水。
晴光和蔼,香风缓送,了疾的卧房背靠山阴,那崖上生了丛翠竹,坠下枝来,叶梢扫在他的屋檐上,簌簌哗哗地响个不停,拂得他心有些不静。
屋中安放矮几,了疾位居上席,三位年轻相公略居次席,迎着几面风窗,正好将他额上的细汗看得一清二楚。
那姓陈的相公好不得意,捏着扇柄将了疾指给诸位瞧,“你们看你们看,了疾今日心不定,发了一头的汗!”
众人递嬗取笑,“了疾住持,你总不会怪是天热吧?成日只说我们几个心浮气躁,你今日也好不到哪里去,还如何说我们?”
了疾抱歉地笑了笑,“屋顶上的竹叶在动,叫人静不下心来。”
说着,他眉间攒惑,仰头将藻井望一眼。却在那八宝莲花纹的雕花藻井里浮现起月贞的一片音容笑貌——
她娇娆姽婳,慵鬓松鬟,有些市井小民难得的婉娴,又有点大家闺秀难得的野气。今番再见,又有不同,苍白的脸上添了抹含羞春色,在人群中亭亭独艳。
“嗳,你这话可不像佛门中人说的。六祖慧能不是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你修行多年,怎么自己心不静,反怪到竹叶身上去?今日论禅,你输了,认不认?”那陈相公干脆拔座起来,剪着胳膊言之凿凿。
蓦地说得了疾醍醐灌顶。月贞一个寡妇家,为什么费尽心思寻着由头辗转到小慈悲寺来,恐怕不难揣测,只是他一向避忌不去深思。
此刻一想,虽不觉得意外,却连他自己也惊心不已,神色有些恍惚。
众人又逮着空子笑他,“季寻,你才说要罚他,就将他吓得这样!了疾,这可不是你素日的做派,还没说罚你什么,你先六魂无主了,哪里还有平日行容自若的态度?嗳,你可是一寺住持,可别丢了份,连个小沙弥也不如。”
了疾回过神来,摸出绢子拭了一额汗,垂下眼点头,“季寻说得在理,我认罚。诸位要罚我什么,且请说来。”
陈季寻将扇柄啪嗒啪嗒在手心里拍着,“罚你什么你都不怕,没意思。这样好了,往常都是我们到寺里来将就你,今日大好天气,你也将就我们一回,同我们到西湖游船论经。不算为难你吧?”
此刻了疾正伤神,他一心想要避开月贞,避开这烦扰思绪。又恐哪句话不对付,伤了月贞脸面。得了这个由头,岂有不应的?
这厢爽快点头,换了见檀色大袖僧袍,与众人相继出了禅房,偏又在廊头瞧见月贞。
她坐在吴王靠上,两个胳膊伏着阑干,下巴搁在上头,略微噘着嘴,像是等了许久,脸上隐隐透着些不耐烦。
檐外是一片远远的石崖,崖上金乌在她鼻尖闪动着,夺目又刺目。了疾暗里斜她一眼,顿觉有一丝魂离意乱。
再不避,只恐怕引火烧身。
向来问佛解惑的香客不拘男女,几位相公官人只当月贞是寻常女香客,不便多言,只先行沿阶下去,在山门处等候。
月贞只待他们没了影,才拂裙走来,“你这是要出去?”
她在门外都听见了,问不是要个答案,而是希望了疾能改个答案。
了疾却将身子转向廊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迎着山风,握着拳“吭”地咳了声,“与他们几位约着游湖讲经。大嫂烧完香,可以叫寺里的弟子替你们叫车轿送你们回去。”
他侧着身,留一张侧脸映着遥遥翠微,益发显得整个人露冷风清。但说的话又是极其周到体贴,叫人摸不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
他是欢是愁?是厌是喜?月贞猜不到。想来也是,人家有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改主意,难道就为她在这里?
她是他什么人?礼法上讲,他们是一叔一嫂;教条上看,他们是一僧一俗。反正怎么论,都不该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月贞不禁灰心,下巴朝那曲折的石阶下一折,低低咕哝,“哪里的菩萨都一样,我做什么眼巴巴跑到你的庙里来?我来了,你倒要出去,什么意思嘛。”
可惜风往回刮,并没有将她低低的埋怨刮到了疾耳朵里。他捻持珠的手剪起来,又嘱咐月贞,“这里虽然是山脚下,要走到街市去也远。大嫂不要耽误,烧完香就回去,省得天黑了到不了家。”
“晓得了!又不赖你的斋饭吃……”
月贞没好性地吐出一口气,一抬眉,了疾业已沿着石阶下去了。
她忙追出廊外,扶着雕阑朝下望。石阶曲曲折折,苔痕苍苍,远处山雾未散,湖烟缭绕,衬得这条路益发扑朔迷离。了疾行走其中,像只云中山鹤,他手里的持珠坠着黑流苏穗儿,在他背后荡着,与她的眼丝结在一处。
可当了疾仰头望回来时,只看到她背影袅袅地向里走了,余下黑色的裙尾纠葛着雕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