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扇桐油纸糊的窗“噗嗤噗嗤”黯淡下去, 一只只耳朵与嘴巴都在门窗后头装聋作哑。
月贞仿佛看见,简直替她发急!
却在长街的荒烟里倏然冲将出来个小男孩子,与元崇一般大的年纪,稚嫩的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刺破了这幽昧的夜雾,“你们要做什么?!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是你们要害她!”
还没跑到跟前,就给晁管家一把抱住,捂住了他的嘴。凭他胳膊腿如何乱挣,到底没能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霜太太细碎地向前走几步,将小齐姨娘逼到井前,痛心疾首地叨咕着,神色有几分神经兮兮的漠然,“李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丢尽了……老爷的脸也给你丢尽了,连你死去爹娘的脸面也给你丢尽了……”
小齐姨娘倒是想起来玉朴常说的一句体贴话:“人活在世上凭什么?就凭一份清白,一份体面。小齐,你父亲的事与你不相干,他虽然犯了事,可你是清白的。我们李家的人最明事理,不会看不起你,你尽管去。”
“你尽管去……”声犹在耳,经久不绝。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如今连她也不清白了,还如何在人世立足?
霜太太还在跟前,喁喁碎碎的话似催命符,“小齐,老爷待你那样好,你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么?他待你那样好,比待我都好,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他……”
她要想对得起他,就只得以死明志了。
“扑通”一声,月贞心头一震,恍然回神,睇见了疾神色落魄,语气潦倒,“我没能救得了她。她本不该死。”
月贞听得一阵后怕,朝他挨了挨,“你就是为这个自责得病了?”
“不是。”了疾无奈的笑在惨白的月光里显得几分诡谲,“我娘不知哪里打听见的一个土方子,说是吃了能忘了从前的事。她怕我年幼胡乱去说,就喂给我吃了。想不到我事情没忘,倒差点丢了性命。”
月贞险些给霜太太蠢笑了,又怕了疾不高兴,硬憋着没笑,“你是为这个内疚,因此才离家修行?”
了疾轻叹一声,带着芜杂的苦意与慈悲,“大嫂,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良善,也有些偏私。碌碌尘寰,我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倘或我不出尘离世,留在李家娶妻生子,像我父亲,不知要背多少孽债。”
她仍不理解,低着眼看脚下油光光的石板路,“一家人就是这样子,说不清的。好比我娘,有时候我恨她处处只替哥哥打算,偏心得要死。可真要我放着她不管,我也是不成的。人都是偏私的。”
了疾给她的天真逗得一笑,“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男人娶妻纳妾,无非□□纲常。可这□□纲常后头,不知累了多少女人的眼泪前程。为一己私欲毁人前程,有违佛礼慈悲。”
噢,绕来绕去,原来是借这段可怖的旧事暗示她。可惜月贞天生反骨,并没能吓退她脑子里绮丽婉转的念想。
她倒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心里的那份“私欲”,便小声地说:“怕什么?只要往后我要是犯了什么错,你也能偏着我就好了。”
了疾在幽昧里剪了剪眼皮,若无其事地勾动了一边嘴角,“大嫂能犯什么错?”
月贞瞥他一眼,相信他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装作不懂。他从不撒谎,却擅长回避。
在长巷的荒烟里,两个人像在捉迷藏。
“我能犯什么错呢,七出之条里的大过错,叫我想想都有些什么……”月贞刻意拖着懒靡靡的嗓子,目光有些羞怯又放.浪地扫在他脸上。
答案不言而喻了,了疾渐渐庄重了神色。其实他讲给她听小齐姨娘的事,也是暗里着意要提醒她,她的那些与世违背的念头恐怕会给她招来祸灾。
但结果恰得其反,月贞向身后回首望一眼——秋雾凉烟弥漫在弯曲的空街,月光使那一缕缕的烟雾变作一种漂浮的苍凉的白。被踩得油光水滑的石板路两侧,桐油纸糊的幽昧的窗一扇接一扇地黯淡了,同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恍惚又在尽头的老井前看见了小齐姨娘,她披头散发,檀口含朱,凄丽地向月贞笑了笑。
早些年间,月贞翻到过她爹的一本文昌帝君《戒淫宝训》,当中有两句她还记得。“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尘寰扰扰,易犯唯有淫.邪。”
她睃过道路两旁冷暗的门窗,忆遍宝训,里面却没记载过,孽海尘寰,原来满是无情与苦闷。她也明白了,了疾出家,恐怕是为远离这无情苦闷的尘世间,以求自解。
她不知哪里涌起来一股傲慢与壮志——她才不要离开,她偏要焚身以火,要烧得热烈。
因此她轻而不屑地笑一下,“我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了疾心里猛地振荡一下,如同大慈悲寺的晚钟在黄昏敲响,洗净了他一身的杂念。他站定了凝望她,在寥无人迹的空巷,目光不禁泄露出一线迷恋。
如银月色里,月贞似乎察觉到他眼里一点变化,待要说些什么,却见街上恍恍惚惚浮来几盏灯笼。
别眼一瞧,是珠嫂子领着几个仆妇跑来,将月贞狠狠扯一把,“我的姑奶奶,你往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月贞心里怨她来得不是时候,将她剜一眼,“我随便走了走,有什么好急的……”
“芸二奶奶惠姑娘她们都回去了,就你还在外头野,我能不急嚜!亏得厅上还没散,要是散了,太太问起你,少不得又将我骂一顿!”珠嫂子发完急,向了疾瞅一眼,“鹤二爷,您也不说说她,由得她大夜里在外头乱逛。”
说话间拽着月贞往前头走,月贞频频扭头,将了疾脉脉望着,眼里满是未平的涟漪,挹动着一缕隐蔽的欢喜。
时转九月,百花皆谢,丧与节后的悲喜余韵里平添凉意,又兼秋雨筑愁。阖家预备着这几日动身回钱塘,趁此收拾的功夫,唐姨娘踟蹰再三,走到霜太太屋里来。
自中秋那夜丫头领着她儿子虔哥去后,再没将孩子送回来。唐姨娘在屋里疑惑了几日,始见霜太太跟前那赵妈来传话:
“乡下夜里凉,虔哥身子又弱,我们太太屋里暖和,太太的意思,暂且把虔哥与奶母安置在那边屋里,等过几日回了钱塘,再送回姨娘跟前。”
孩子是唐姨娘在李家立足之根本,忽然给人扣了去,仿如抽了她倚身的梁木,一时惝恍道:“虔哥还小,只怕给太太添麻烦,还是抱回来,我在这屋子点上熏笼,冷不到他的。”
赵妈坐在榻上即刻变了脸色,毫不掩饰其冷淡态度,“虽然我们李家是大家大族,可愈是这样的人家,开销愈大。九月天里您就要点熏笼?就是金山银山也得烧空囖。”
唐姨娘睐一睐她浸得发凉的笑,唯唯诺诺地低了头去。
她心里只怕虔哥在霜太太屋里吃亏,谁知暗观几日,虔哥在那屋里倒好。霜太太使人打了个金镶玉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日日将奶母叫到跟前去过问虔哥的饮食起居。
那奶母回来报:“我也奇,想着太太是不是故意将虔哥留在那屋里,好用孩子绊住老爷?可我暗里留心听,又不像这么回事。老爷这些日子忙着会亲访友,到了那屋里,太太还寻着借口躲出去,不爱在他跟前,两口子也没多的话说。”
不论如何,孩子过得不错,唐姨娘总算安了几分心。谁知又过了两日,霜太太请她过去坐,竟听见虔哥喊了霜太太“娘”。
孩子的声音清脆又稚嫩,很有穿透力,那一声声的“娘”直往唐姨娘心里钻。
偏生霜太太还抱着虔哥在榻上笑,“这孩子与我有缘,倒跟我生的似的。是不是啊,虔哥、虔哥……”
唐姨娘坐在椅上,仿佛骨头给人抽走一根,浑身发软。她跟着回杭州来,非但没有感觉融入到这庞大的姓氏里,就连仅有的骨血也给人剥夺了去。她只感到孤立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