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来,我又没怪你。”玉朴搁下茶盅,噙着淡淡的笑意睨她,“我知道,这些下人就爱乱传。也不好真当回事去责罚他们,否则他们更是背地里议论个没完。只是这个风头上,你最好不要到庙里去,省得撞见了面上不好看,更惹人非议。”
可亲儿子的事,阖家都去,唯独不叫她做亲娘的去。就跟上回在雨关厢一般,她被关在宗祠门外,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唱喏欢笑,宛若剔刀,将她的骨血从她身上剔下来,贴去了一个她不能到之处。
她倏然间哭出声,跪在榻前抱住玉朴的膝盖,“把虔哥还给我吧,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我的儿子。”
玉朴抚着她的鸦堆的髻,笑了笑,“这是什么话?你跟我回来,是为了名正言顺。在京里,没见过长辈,没拜过太太,终归不成体统。你如今才算是我李家的人,只有多得的东西,谁还能占你什么?”
他的嘴唇尽管半掩在倜傥的胡须里微笑着,险峻的鼻梁两边嵌着漆黑森然的眼睛。唐姨娘仰面看着他,感到一阵陌生的心寒。
过得几日,阖家下人忙着扯鹅黄缎子,买香烛灯油,各有事忙。唐姨娘说是给霜太太请安,到那屋里趁机看虔哥。虔哥穿了新裁的袄子,戴着虎头帽,给奶母抱着,圆圆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半晌,像是不认得她了。
两宅里各遣排月贞同巧兰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回话的管家先骑了快马赶到庙里告诉了疾,“两位大奶奶下晌到,叫小的先来回话。两位太太吩咐二爷先将庙里的香客追出去,爷们奶奶们住在小慈悲寺,二老爷并两位太太要住到大慈悲寺去,请二爷向大慈悲寺里打个招呼,近几日也不叫他们迎香客。”
小慈悲寺的禅房小,不如大慈悲寺富丽宽敞,乡绅名仕一向爱往大慈悲寺里去。了疾换上袈裟,与管家又绕到隔壁大慈悲寺里告诉。
两寺间通着条幽幽竹径,约莫三四炷香的脚程。临近大慈悲寺,但见几名官府差役押着十几个僧人下来。领头的差官认得了疾,疾步沿山路下来行礼。
了疾偏着眼一望,那十几个僧人都是些熟悉面孔,连那玉海禅师也在其中。便因问:“王班头,这是怎么回事?”
那王班头笑道,“还多亏上回鹤二爷提醒我们大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的事。我们大人那日从府上回去,便命小的们查大慈悲寺的账,这一查不得了,竟查出许多亏空。这不,今日正是来拿这些涉案的和尚。鹤二爷这是往大慈悲寺去?”
管家先答道:“达摩祖师圣诞,阖家要来礼佛,那边寺里的禅房不够住,欲往大慈悲寺借几间禅房。”
因为了疾素日平易近人,那王班头一介武夫,也不论尊卑,拉着他的手借一步说话,“这可好,我们寥大人听见二老爷归家,前后递了好几张拜帖,可惜二老爷贵人事忙,一直未得召见。眼下二老爷要来礼佛,我们大人也正为修建佛塔的事往庙里跑,可不正好能趁机拜见二老爷?”
了疾不问这些官场杂事,只问佛门内的事情,“既然拿了这些人,赃款可曾追回?”
王班头摇摇手,“哪里还追得回来?您别瞧这些和尚素日里清心寡欲的,背地里可都是些奢靡无度的主。那几万两银子,早叫他们挥霍一空了。要不是看那玉芳老住持年事已高,开春巡抚到杭州,不欲为另选主持的事惊动朝廷,否则连那老和尚也得抓!”
了疾暗扣额心,“那修建佛塔的银子哪里补?前头那么些香客捐了银子,总不能叫他们的钱打了水漂吧?这岂不是上负佛主,下负百姓?”
“是啊,连朝廷里也不好交代。我们大人的意思,从衙门的库里再调度一万两,另外一万两,再找找那些乡绅。”
了疾沉吟片刻,想他母亲本就有捐赠之意,况且一万银子于他们家不过是牙缝里的钱,便应承下来,“请王班头带个话给寥大人,余下的一万银子,我们李家来出。各大乡绅既然已捐了一份子,就不好再向人家伸手了。他们再富裕,也都是挣的有数的钱,外头跑商做买卖,都不容易。”
那王班头忙拱手,“还是您鹤二爷担得起‘活菩萨’的称号,我先替我们大人谢过。”
了疾不善客套,自辞往大慈悲寺去说定,又返到小慈悲寺里安排徒僧收拾禅房。
与管家细算,来人众多,老爷太太们都住到大慈悲寺去,这里的禅房也不够住,便又将几间僧人的精舍腾挪出来给随身伺候的下人们住。
即便如此,也还拥挤。那管家道:“惠姑娘八成是要同琴太太住到大慈悲寺里去的。这里大的那几间禅房分给缁大爷与霖二爷几口。他们底下又是小少爷,又是少爷的奶妈,一堆人呢。”
了疾在大殿下头朝两面瞭望,“那贞大嫂子如何?她也带着崇儿奶母好几个。”
管家是偏着分派,好屋子自然先紧着缁宣霖桥夫妇,月贞没汉子做主,还可委屈一两分。便向了疾精舍底下的两间屋子一指,“我看那两间分给贞大奶奶,小虽小一些,她带的人少,挤挤也够住。”
那两间屋子就在了疾精舍的雕阑底下,种着几一片松竹,一条石阶掩在其中。了疾回首看管家一眼,难得未开口替月贞出头。
下晌月贞与巧兰的车马先到,打发了车马归家,命随行下人将十几担纸腊灯油先交与和尚们供奉。
巧兰并月贞叫了疾领着往三重殿内拜见菩萨。月贞因与了疾生气,故意不挨着他走,避到另一头挽着巧兰。
巧兰向了疾传两位太太的话,“跟出来的人多,按太太们吩咐,下人们在这里用饭,主子们每日在大慈悲寺用饭。饭食也不用寺里做,每日叫山下的馆子送来。我这里拟了份素食菜单,叫他们照着做。”
底下西湖边上有家大酒楼名曰逍遥天,专为游湖的各路达官显贵名流才子提供酒饭。霜太太因为怕劳累儿子操心,回回来礼佛,都是在逍遥天内定下饭食。
了疾引着二人跨进殿内,“我一会使弟子将菜单送到逍遥天去。”
月贞隔着巧兰偷睇他,见他穿着玉白僧袍檀色袈裟,衬得人俊美非常,一颗心止不住活动两下。
又恨自己没出息,冷着脸色拔回眼道:“二老爷说,这回既是佛诞又是虔兄弟的皈依礼,又赶上大老爷大爷才去,眼下又是年关将至,要在寺里多住几日,诚心礼佛。大慈悲寺那头,既然驱逐了散众香客,就要把香火钱给人家补上。叫你与缁大爷算一算,在账上支银子先给那边的住持送去。”
了疾走去拈了香来,分递给二人,“大嫂吩咐得是。”
月贞接过香白他一眼,“是二老爷吩咐得是。”
了疾理智上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听她语气冷淡,心里还是有些不畅快。他尴尬的抹平了笑,走到一个偌大的木鱼后头唱喏起经文来。
伴着袅袅梵音,两媳妇跪到蒲团上。巧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月贞侧耳细听,仿佛听见她零碎地吐着什么“女儿”“双全”,料她是求菩萨庇佑着要再生一位小姐。
李家像是命中少女,三代以内,只得惠歌一位小姐,到元崇这一代,都是少爷。巧兰膝下已有一子,只盼着抢在两房小妾之先生下个女儿,讨个儿女双全之喜。
叵奈近来缁宣因与芸娘重修前缘的缘故,全副私情都不在她身上,更兼接连两桩丧事,愈发有借口不与巧兰同房。
这回来礼佛,不比家中屋舍多,缁宣避无可避,只得夫妻同住。关起门来,还守不守孝就无人得知了。巧兰心里擘画着要趁这功夫一举得女,于是暗里预备了些夫妻间无伤大雅的小伎俩。
只等仆妇们扫洗禅房,熏香换帐后,两媳妇适才回房安顿。月贞屁股还没落榻,就听见巧兰打发丫头来请她到屋里用饭。
月贞撇下珠嫂子芳妈,由这面石阶上捉裙而下,途经二殿,见了疾执帚在打扫二殿外头的大场院,她憋不住老远瞥他一眼,“还要你亲自扫?”
这一下午,月贞真是难得与他说句话,他忙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弟子们到大慈悲寺那头去收拾禅房去了。这会该用晚饭了,大嫂还往哪里去?”
鸦噪山林,传来大慈悲寺的晚钟。月贞忍不住看他风浸袖袍,也忍不住一掀眼皮,在日落的余晖里显得十分倨傲,“要你管?”
保持着一段疏远又亲近的距离,了疾停在那里,语气似令似劝,“我叫饭堂把饭送到屋里去,你吃了再逛不迟。”
月贞偏偏反叛,横他一眼,“你们庙里的斋饭最是难吃。”
他不得已近了一步,声音软了些,“那我现到山脚下去,叫逍遥天送饭上来?”
月贞心里最恨他这样子,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简直叫人摸不透。她不欲再陷落在一场空欢喜里,也不冷不热地道:“不敢劳动你。”
了疾也不由得肚量变小,有点生气。语调倒又软了些,“那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叫饭堂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