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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56节(1 / 2)

这态度还算称心,琴太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问:“那亲家母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好了许多了,还自己上街去买东西来着。”

她点点头,许月贞坐,“我倒不是怪你,顺道回去瞧一眼原没什么要紧,只是该一早告诉家里一声,预备点东西捎过去,才是我们这宗人家的礼数。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啊。”

又看月贞,渐渐有了笑脸,“打苏州来了位手艺精湛的老裁缝,你姨妈要请他做衣裳,后日来。到时候惠歌也去,你也去,做两身好的暑天里穿。”

月贞想一想,还是问:“那芸二奶奶呢?”

琴太太撤下胳膊撇撇嘴,“也叫上她吧。”

说了一会子话,月贞告退回房,临行看琴太太还歪在榻上一副不打算挪动的样子。她心里忽然有些理解她,动什么?吃过晚饭又无事可做,空等着斜月上花梢,在漫无目的的时间里,感受铺天盖地惶惑。

好在她今夜是有事可做的,既然应承了蒋文兴,就要先打发人。元崇好说,只是上夜的人不好糊弄。

小兰就罢了,最怕的是芳妈。芳妈尽管打心底里瞧不上月贞这样出身寒微的奶奶,也仗着是老妈妈,常对月贞摆长辈的款。可正因如此,简直对月贞称得上严格,里头自然也有琴太太的意思。

倘或轮到芳妈上夜,一更天便要叮嘱月贞:“这会就不要再到园子里去逛了,蚊子又多风又凉,岂不是白找罪受?”

二更天未到,见月贞屋里还亮着灯,便要过来提醒,“早些歇着才能早些起来,谁家的媳妇是常睡到日上三竿的?”

连月贞穿衣裳打扮也是时时刻刻留神,即不许过分鲜亮,鲜亮了说轻浮,也不许过分萧条,萧条了说不吉利。总将月贞困在黑不黑,白不白的色彩里,俨然要将她打磨成一盏寡欲青灯。

所幸芳妈年纪大,又是长一辈的管家婆子,不常上夜,一月里不过偶然上个三两回,多半还是珠嫂子与小兰。

对珠嫂子月贞的心绪是松缓的,但也不至于到松散的程度。不做出格的事情自然没什么,要出格,也不得不提着心神。

可巧今夜又该珠嫂子上夜,月贞哄她说:“今日不是不该你男人当班?他想必一早就回家去了,你也回家去吧,你们年轻夫妻,日夜不在一处总归有些不好。”

珠嫂子那双吊梢眼便笑着向她一乜,“什么话,都是六.七年的夫妻了,还说这些。你近来讲话越来越不知羞了。”

月贞笑道:“这有什么羞的?你有汉子的人难道比我这没汉子的人还怕臊?”

反遭她一讽,珠嫂子脸上立时泛起红来。在渐渐冷褪的空隙里,她着眼打量月贞,觉出月贞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这变化不是天翻地覆的,是暗藏在只言片语或眼角眉梢里的一丁点。便又联想到她与蒋文兴的几次交汇,言语行止上虽没什么差池,可于她这样一个近侍月贞的年轻媳妇来说,是经不住多番推敲的。

她有意提点月贞,“什么汉子不汉子的,你一个寡妇,到底不该常把这些话搁在嘴里,给人听见又惹是非。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难道你没听过?你瞧芳妈,生怕你惹人的眼,恨不得找块布将你罩上,我虽有瞧不过,可道理还是那道理。虽然眼下太太是疼你,可真惹出什么是非来,你看她还疼不疼你。”

月贞把嘴一撇,笑着咕哝,“疼我……”

别的倒说不出来了。要说琴太太不疼她,这是没良心的话,好吃好喝的,哪样亏待了她?处处和惠歌是一样的,压过芸娘一截。可要说疼,又明知道这疼爱是人心隔肚皮的。

珠嫂子闲笑道:“你别管她是真心是假意,终归她做你的婆婆,叫人挑不出不是来。你做她的媳妇,要是给人挑出差错,那可就要倒霉了。李家是大族,不单是家里这几双眼睛,连带着雨关厢那些人,个个都是看着的。”

月贞不说话了,抠着摆在炕桌上的一柄缂丝扇子。这还是唐姨娘送的,她想到唐姨娘,觉得有些讽刺,唐姨娘又有什么差错呢?还不是死了。

要一个人在无涯的光阴里一点差池没有,简直难如登天,何况周遭又都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的眼睛。

自打大老爷没了,琴太太倒是没错再犯,可日子于她却成了死水,又有什么意思?月贞觉得自己溺水之人,总想扑腾两下,有没有用不要紧,要紧是她还有颗想活的心。

她没留心到珠嫂子话里的别意,只当珠嫂子是笼统的规劝,不是着重的细点。也就不大放在心上,随口答应着,“知道知道,这些话还用你来说?芳妈成日间念叨。你还不回家去?这会回去啊,还赶得上买些酒菜与你汉子消遣。”

珠嫂子嗔她一眼,承了这份情,换了小兰来上夜。小兰也乐得上夜,因为月贞不麻烦,能自己动手的地方绝不劳动人。她未出阁的小姑娘,在哪里都是睡,还省得家去受她娘的唠叨。

此夜安顿下来,月上枝头,莺歇花间。角门守夜的婆子栓上门便自汇赌局去了,便宜了蒋文兴翻墙进来。一路走到月贞这里,见两边屋里都歇了灯,还有轻微的鼾声,便放心推门进去。

打帘子进卧房,见炕桌,妆台,床前分点着三盏灯。月贞侧卧在铺上,闭着眼,眉痕藏笑。他从瓶内插的几枝海棠上摘了片叶去搔她的眉心,果然见月贞笑着睁开眼,“人都睡着了,你烦不烦?”

蒋文兴丢开叶子走到榻上去,“睡了怎么不栓门呢?灯也不吹,帐子也不放,衣裳也不解。”

说到解衣裳,月贞想到他为什么而来,一时有些发窘,红着脸从床上下来。不下来,像是刻意将他往床上引似的。

其实到此地步,这些行动都是多此一举,但她毕竟还有些不惯,便走到榻上去坐,“我愿意,我平常也是这么睡的,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蒋文兴见她又是瘪嘴又是乜眼,整一副高傲态度,也故意不去亲近她,仍规矩地坐在那端,“我有什么事情?”

“你的事情还不够烦的?谁晨起在路上抱怨来着?”

原来是说徐家桥的事,提及蒋文兴不免又是一阵心烦,好容易盼到的大好前程无端端摆了块石头在那里,要说绊也未绊到他,但再看前路,风景给挡了一片。

他唉声叹气地把背靠到榻围子上去,仰着面看向上头的梁木,“晨起你还宽慰我来着,这会又拿这话故意扫我的兴。”

“我扫你什么兴了?”

“你说什么兴?”他笑着偏过眼来,“难道我深更半夜翻墙过来,是为了叫你怄我的?”

说得月贞脸上一红,横他一眼,“谁怄你了?”她也不知怎的,心绪有些惝恍,期待着,然而并没有那么心潮澎湃,所以愿意同他兜些圈子,“你是翻墙进来的?”

“那堵墙算得了什么,不过一丈高,我小时候在乡下还爬过三丈高的树。”

月贞笑着瞥他,“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做贼的料子。”

听见这话,蒋文兴却有些不大高兴起来,像是戳中了他的心肺,“你看我像贼?”

见他脸色稍冷,月贞气道:“不过就是句玩笑嚜。”

一回生二回熟,他欠身过来,掐住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带着报复意味,“做贼也是为你做的,财不露白你听没听过?你就是那财,非要摆在人眼皮子底下,叫人起贪心。如今我做了贼,你也摘不了干系!”

这话女人爱听,月贞也不过是个女人,忍不住笑起来,“少栽赃到我头上,我本来好好的,还是你诱我做的贼呢!”

其实彼此都是栽赃。

他亲了一回又做坐回去,有些心满意足地把胳膊枕到脑后,看着上头的横梁。

月贞本以为这个吻是个开场,想不到是个断场,如何接下去,她倒有些提起心来了。

她连番窥他,见他靠在那里怡然自得,闲散得很。她便也做出闲散得很的模样,学琴太太,腿提起来摆在裙内,胳膊肘抵在炕桌上撑住额角,望着对面帐前的烛火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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