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撞见蒋文兴,他正要往街上应酬朋友。是祖籍嘉兴府的几位同乡,也是到杭州府来谋事做,听见他在李家做了掌柜,少不得巴结。
这些同乡又与两宅里这些小厮不一样,小厮们毕竟知他底细,是眼瞧着他飞上枝头的,那体面背后,总还记着他不体面的时候。但在他同乡面前充体面耍威风,他们只能看得到他表面上的光荣。他正乐得去应酬。
老远见月贞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便绕过林木到月贞跟前作揖,“你这是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掐去了尊称,蓦地显得两个人亲近不少。
月贞回过神来,四下里望望,恹恹地讪笑一下,“怎么稀里糊涂又走到这外头来了。我从太太屋里出来,要回房去,谁知想事情想得走神,又逛到外院来了。”
那头的唐姨娘死了,蒋文兴知道她与唐姨娘来往过几回,便有意安慰,“死人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你想一阵她也不能活过来,反为自己多添烦忧。你病好才没几日,可别又病了。我这会要出门去,等我夜里带件玩意回来给你。”
月贞无精打彩的眼珠子渐渐晃一晃,凝到他面上来。心里知道那些小玩意不值什么钱,可也刚刚聊以慰藉。
她笑笑,“你往徐家桥去?”
“不是,有些旧日相识的朋友设席请我,我去应酬应酬。”
月贞不想他在钱塘还有旧朋友,鼻腔里哼了声,“倒新奇,你在钱塘也有旧相识?只怕是哪里的相好吧。你也跟我们霖二爷似的,爱到那些人家去走动?”
不过是玩笑打趣,其实心里并没有吃醋的意思。蒋文兴看得出来,也玩笑打趣,“要是相好的,总是我设席请她,哪里要她设席请我呢?你何曾听说过风月场中的女人做赔本的买卖?”
说着,他正了正声色,似乎有意对她辩解,“是我嘉兴的几位同乡,他们过了年关到钱塘来谋事,在街上撞见了,吃过几回酒,大家就走动起来。”
原本犯不着辩解,所以这一番辩解就显得有几额外的情谊。
月贞懒怠怠地扬扬帕子,也挥洒出一缕额外的风情,“我是说笑,谁管你是相好的还是同乡,你只管去你的。”
这额外的韵致像是小孩子充大人,明明满面的童真,非要装点一点蹩脚的风情,却沦落得异常可爱。蒋文兴咬着嘴皮子盯着她发笑,慢慢剪起胳膊来,对她点点头,“那我可就去啦。”
两个人各奔东西,走出去一段,又都回首瞭望了一眼。月贞心里泄了气似的,笑脸渐渐收敛起来,眼里有些惘然的愁丝。
回去房里午睡,做了个模模糊糊的梦。具体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起来感到一阵空旷的荒凉。认为是缺了唐姨娘的缘故。可除了唐姨娘,一切均是按部就班,在这半梦半醒的静得出奇的春光里。
静又不是从头到尾的静,是一场喧闹后的静,是戏台子散了场的静,人的心从一场轰闹中跌醒,身旁的静便使人落寞得发慌。
她想起上晌与了疾分别的情景,又不得不承认,这心内的荒凉其实也有他的原因。
不论因为人死或人散,别的照旧是不变的,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扑在院墙上那漏窗上的枝影,摇动得格外满慢,铜壶里的时间也滴得格外慢。
月贞受不得这慢,想找些事做,又无事可做,只得把时间放在等待上。可等什么好呢?了疾是不会回转的了,蓦地想起园子里蒋文兴说的话,他说要给她带个玩意回来。
她向廊下喊了珠嫂子。
珠嫂子在廊下靠着晒太阳坐活计,听见她醒了,便绕廊进来,“你几时醒的?”
“才醒。”月贞挪到妆台去重整云髻,拣了把篦子,乔作随意地打探,“今晚是谁上夜?”
“原本是芳妈上夜,可明日她家里办喜事,她告了假回家去预备,就换了我。怎的,你有什么事情?”
月贞倒愿意叫另一个小丫头上夜,那丫头年纪小,夜里睡得死,雷打不动,又好糊弄。便抹着头油问:“芳妈家里办什么喜事,怎么没听见说?”
珠嫂子搁下活计坐到榻上去倒茶吃,闲回道:“家里头刚死了人,她哪里好张扬她在办喜事?她们家二姑娘出阁,只告诉了太太,太太还赏了她十两银子。”
月贞在匣子里翻了五两银子出来给她,“芳妈成日挑你的错处,你不想着趁这时候巴结巴结她?连我也要巴结巴结她呢。我今晚放你的假,你回家去收拾收拾,明日到他们家吃酒去。把这五两银子替我捎去,就说是我贺她姑娘出阁之喜。”
“我自然是要去的,不去岂不是留个话头给她?倒说我们不会做人。我原本想着晚饭时候再告诉你,谁知你先问起来了。那好,我就先回家去,我们男人午晌就到他们家去帮忙去了,我这里回去,也赶去她们家搭个手。我去交代小兰那丫头上夜。”
珠嫂子末了还赞她,“到底是跟着学了些操持家务的本事,也晓得周全人了。”
月贞在榻上支颐着脸冲她挤挤眼。
等待竟然也成了桩添补光阴的事情。不像等远的,人在那无尽的路途上望断斜阳,盼断心肠。等眼前的,倒不觉得等待磨人,因为时下就能有回音。
又想起来替自己描了个妆面,忙完这些琐碎,就到吃晚饭的时候。饭毕月贞打发元崇去同陈阿嫂睡,见天色将落,吩咐丫头小兰去歇。小兰年纪小,乐得不服侍,掌上灯就到偏房里睡去了。
廊下悬着几盏绢灯燃得昏沉过半,照着蒋文兴往这屋里来。他心里头存着个缘由打发下人,不想进门却不见下人,便笑问月贞,“你屋里上夜的人呢?”
虽然不是头回夜会男人,可月贞还是满心的不自在,一时不知该进该退。隔着段距离将蒋文兴引到案旁坐,她自己坐到榻上去,“睡去了,快二更天了,小丫头瞌睡得很。”
门窗都阖上,关着一室昏暝的烛光。炕桌的烛台正正照着她一点朱唇,连腮上也匀了薄薄的胭脂。蒋文兴坐在案旁,陡地拖拽杌凳,靠前了些,睇着她微笑。
笑得月贞忽生懊悔,心恨不该放任他来。可悔时已晚了,走到这一步,全是她自己有意放纵的结果。
转念又想,她这点青春不是荒废在里头那张空床上,就是荒废给了疾,可惜他不要。他不要,难道她就不活了么?活还是要活的,可又不想活成两位太太那样子。
月贞这点反叛的意志又将心里那点懊悔压下去,反而提起一股“能奈我何”的气焰,鼓着腮剔那截火苗子,只不看他。
蒋文兴见她一副坦然的表情,心里倒捉摸不定了。她肯放他进来,又驱散了下人自己坐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等他么?
他问:“快二更天了,那你怎么还不瞌睡呢?”
月贞捏着那根银簪子调过眼来,“不是等你么?”言讫又调回眼去了,接着剔蜡烛。
蒋文兴一颗心忽似那簇火苗,在她坦荡荡的眼底颤了颤。他益发觉得他们是同一类的人,他谋财牟利,从未觉得愧为君子,也从不想做个君子。她放浪形骸,也没有觉得愧为德妇,大约未想过要做名德妇。
他歪着眼直勾勾地看她,她也未在他的目光内羞愧,他的笑里便添了几分赞扬的意味,“噢,对,我说要给你捎件东西回来的。”
“那东西呢?”月贞搁下银签子,转过身来对他摊开手。
“东西……”他笑着,倏地一下拽住她的手,凑上前来亲在她嘴上,“忘了。只能拿这个赔礼。”
月贞失措地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抬手把嘴皮子抹一抹,“拿这个赔礼……这算我赔你的礼还是你赔我的礼?”
蒋文兴本以为她会装模作样骂他两句,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倒叫他有些尴尬。他笑着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