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终于被提起,自打那天他认下这个孩子,他们就再没说过这话。芸娘情愿他忽略它,连她自己也想忽略,他却格外悉心地照顾着它。
眼下他郑重地说起来,就是表示他不计较的意思。芸娘翻过身,盯着他看,渐渐看得泪眼朦胧。她应当感动,可感动太过,就成了终生难偿的债。
她愈发羞愧难当,摇了摇头,“不要管他,他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嗓子里含着哭腔,柔柔的,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霖桥伸出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笑着说:“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岫哥前日还来问我,他是不是要添个弟弟了。”
芸娘觉得讽刺,她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她由衷要生的。她自嘲地笑笑,“我对不住岫哥。”却不说对不住霖桥,因为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不足够表示她的愧疚。
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把脸贴在枕上,重重地呼出口气,又笑一下,“你去忙你的吧,用不着守着我,我好好的。”
霖桥本来也有一堆事忙,但仍不放心,俯低了看她的脸色,“真是好好的?我看你像是有哪里不舒服,脸色白得很。”
芸娘露着半只干涩的眼睛,里头满是无奈的笑,“经过这一桩事,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你放心去吧。”
“那你睡一会,晚饭时候我就回来。”
他把薄衾罩在她身上,芸娘觉得是盖了一身的沉痛,她望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朝那背影跪下去。她哭着,不知是哭他还是哭自己,千头万绪,没有哪处清晰,反倒越来越混沌了。
次日月贞来看她,见她的脸色比当日在琴太太屋里还惨淡,吓了一跳,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好。
她请月贞榻上坐,笑意散淡地道:“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怀胎到后头都是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嚜,就把娘的精气神都吸了去。”
月贞听她讲得好像肚子里不是个人,是个妖怪。不过她没经验,只能信她的话,便劝,“那你多吃些啊。我见听说虽然太太不叫厨房里给你做好饭好菜,霖二爷却是天天在外头给你捎带好的回来吃。这就够了,太太肯定心里有气,你也不要指望她能周到待你。”
“我哪里还敢有此奢望?”芸娘一壁说,一壁将窗户推开。
今番又是阴雨不断,一下雨风就含着凉意。院里的下人都在廊下坐着,给芸娘陪嫁的妈妈与秋雁是独坐在另一边的,和这家里原本的下人浊泾清渭。芸娘知道,她们是受了她的牵连,所以最近连服侍她也似带着些怨气,总没个好脸。
她掉过眼来,看见月贞就有些想哭,“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肯来看我。”
月贞摆摆手,意为不要她谢,也不要她哭,“我前几日也不敢来,估摸着这两日太太的气大约是消了些才敢来的。听说二老爷来了信,捎了话说太太替惠歌瞧中的那户官家,人家也像是有意,只是没明讲。她这两日忙着预备中秋的礼送到京去给人家,没功夫盯着我。”
芸娘点头道:“我知道那户人家,是做大官的,姓于。太太老早就惦记上了,只是怕人家是做官的瞧不上咱们。这会怎么又瞧上了?”
月贞摇头说不知道,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她想了想,猜芸娘恐怕想知道缁宣的消息,只是不好问。她就主动说起缁宣,“巧大奶奶总是问我你的事情,我一句也没敢告诉她。她疑心你这孩子是缁大爷的,像是还和缁大爷吵过两回。不过缁大爷咬死说不是,她也没法子。”
说到此节,又掩着嘴笑,“其实她心里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又怕知道。要是传到二老爷耳朵里去,缁大爷这个家就当不下去了,她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芸娘小口地抿着茶,眼皮垂沉。想到缁宣这个人,仍有哀从中来。同这个人明明并未分别多久,也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住着,却感觉是天涯之远了。
她没有就着这话谈下去,而是在一个脆弱的微笑里折转了问题,“那鹤年回庙里去了么?这回我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我还没好好谢过他。”
“还没呢,他在衙门那头有些事情,还有几日才回去。”月贞眼里含着隐秘的快乐,却为了配合芸娘那一脸的哀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她最怕人把话说到她自己身上,因为眼下太得意了,唯恐哪里忘形。便又将话头调回芸娘身上,“依我看,你就好好和霖二爷过日子,你从前对他是有些偏见,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只看如今他对这样好就知道,他是有心的。”
芸娘最怕他那份“有心”,说给人听,大概谁都要说她不知好歹,但她仍然觉得,他的体贴叫她受之有愧。她那样辜负了他,如今要一笔勾销,她自己都不能答应。
她把扇子摇一摇,又停一停,思绪是漂浮着的,“我知道他有心,要是到现在还看不出他的好,那我真是个睁眼瞎了。 ”
“那不就得了?你还想怎么着?”月贞轻描淡写地笑着。
芸娘的笑却是无比沉重,“他太好了,太好了……”说着流下泪来。
月贞不明白她这眼泪的来由,横竖不想招她再哭,又将话头转过,“你安心等孩子生下来,别的事情不要去想。”
芸娘点头应着,“如今我关在屋子里,成日都不出门,还去想什么?”
两个人都清楚,人虽然是闭门不出,流言却是无孔不入。尽管琴太太不许议论,可嘴巴耳朵长在各人身上,怎么管得住人去听去讲。
这两边宅里的人,形同衙门里当差的,把这桩公案翻来覆去地检点,唯恐遗漏了一点蛛丝马迹。议来议去,还是认定这胎不是霖桥的。
两房外角门上那个上夜的婆子,总算将前些时花墙上落下的几块砖对上了,暗里对人说:“二奶奶那野汉子,是夜里翻墙进来的,还将那墙上的砖头给翻了下来。我头先瞧见,还当是偷东西的贼,眼下看来,哪里是偷东西的,分明是偷人的!”
人嘁嘁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梅雨时节前。”
“你这就是瞎说,梅雨二奶奶还在庙里住着呢。人家不到庙里去找她反跑到家里来扑空?我看你个老婆子就是怕丢了东西挨罚才胡乱赖人。”
“你才是瞎说?我怕什么?你听见贞大奶奶芸二奶奶房里谁说丢东西了?好容易翻墙进来,不为偷东西,那一定就是为偷人!”
说到此节,几人一对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既是偷人,二奶奶又不在家,那是偷谁呢?大家胡乱把丫头媳妇们都猜了一回,又是新闻里夹着新闻,议不完的热闹。
这新起的流言有了轻微的沸腾之势时,月贞尚在做梦。做的是一段带着离情别绪的女儿梦,因为了疾要回庙里去了。
她和他在家遮遮掩掩的共处一室过几回,可总有无关的人来打搅,因此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总是到不了登峰造极处,反倒落得个兴犹未阑,心有不甘的境地。
如今更是离情难舍,两个人坐在霜太太屋里,月贞总有意无意地把眼瞟去他身上。了疾感触到她的目光,便低着眼笑一笑。
这笑落在霜太太眼里,就不中看了,她把纨扇扑在炕桌上,不住抱怨,“你们看看他,明日要走,今日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恨不得装了翅膀从我跟前飞出去!”
月贞此刻与霜太太怀着同样的怨念,不肯向着了疾说话。只好巧兰出头打了个圆场,“鹤年不是这个意思,听说朝廷派的巡抚到杭州了,说不准哪天就要到庙里去逛,鹤年还要回去候着应付那些大人呢。”
霜太太只能没奈何呼出口气,原来了疾预备还俗归家的事她并不知道,琴太太虽说要来告诉她,却因忙着给大理寺于家送中秋礼,一直没得空。
了疾为叫她高兴,在桌上端了碟葡萄散淡地走来,顺口道:“母亲不要生气,我这遭回去,下次再回来,就不走了。”
霜太太立时歪正了身子,“什么意思?”
“我打算还俗回家。”了疾退回到椅上坐着,目光有意从月贞身上扫过去,“师父就要回来了,等把寺里的事都交付还他,我就回家。”
霜太太楞了片刻,慢慢笑出来,一时吩咐赵妈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一时又在那屋里添置东西,一时又吩咐丫头请裁缝做衣裳。那些有眼力劲的婆子媳妇都赶着恭喜霜太太,屋子里登时聒噪成一片,到处都是嬉笑声。
这声音倏然使月贞生出一丝落寞之意,他想到了疾说的那句玩笑,要是他不出家,身边恐怕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他一回家来,免不得就要变成家里众星捧月的人物,会有许多人争相簇拥到他身边去,这当中还能不能有她跻身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