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好像是这一家子卖女求荣。人就是这样子,心是这个心,越容不得人说。
气得她老人家又扬手扇了月贞一记耳光,“没有男人你活不成?天底下哪有你这样不晓得臊的姑娘?!”
月贞就跟与人作对似的,咬着牙关笑了笑,“就是活不成,我就是要!你们想打死我保你们的脸面,那不能够!我告诉你们,李家还是要来接我回去的,你们真打死了我,你们的财路可就断了!”
其实说这话,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不过是计算着以琴太太的做派,要是不要她,早就捅破窗户纸将她送回雨关厢由那班公亲裁夺着打死了。
何况她本来就没怀着孩子,那些事不过是他们的揣测。等回头查检出来,揣测自然就会不攻自破。
所以此刻,她是抱着一种报复性的愚弄他们的态度在瞒着。然而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往往是伤人伤己,被愚弄的人虽然回馈了一份“真”,可自己暗暗的窃喜与得意其实都是带着一份伤心的。
月贞当下真成了断线的风筝,人是住在娘家,也知道不多时必定会回到婆家去,但心却无处可靠,孤零零地飘在风里。
老太太也不能真将她打死了,只得容她在家住下,与白凤商议着请个可靠的妇科大夫来给她瞧。可熟的大夫又不放心,生要白凤去打听个住得远的,毫不相干的大夫才罢。
于是这事情暂且搁置了两日。这两日间,几个盖房子的匠人晨起就到家来,商议着那间房子要如何拆又如何建,白凤与老太太每日还要烧饭烧茶给这些人吃。
月贞闲来有心要帮忙,也帮着端茶递水。老太太却不许,直将她往厢房里推,“你又想去现什么眼?不用你帮!”
“我帮忙还帮错了?”月贞略将眼一转,以为是她娘怕外人瞧出她的身子不对,便笑着将肚子拍一拍,“我这里头就是真有什么野种,这会也还瞧不出来呢,您担心得也太急了些。”
不想老太太另有一层担心,那几个匠人里有两个年轻力壮相貌出挑的,她生怕月贞行止又不规矩起来。世人的眼都是如此,连做娘的也不例外,想着姑娘既有前罪,余生都难再清白。
她把月贞揿到床上坐着,夺过她手里提的茶壶,往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外头都是男人,你一个寡妇家偏往跟前凑,以为我猜不到你打的什么主意?仗着自己年轻就妖妖艳艳的……”
月贞一垂眼皮便品过味来,心里又是气又是好笑,便剔起眼冷笑一下,“您直说我骚里骚气憋着劲要勾引男人不就得了?咱们娘俩说话,不至于这样藏着掖着留情面。”
也给老太太挑起火来,指着她的肚子怒道:“你不勾引人哪里会出这些事!”
又说回这肚子,月贞还是不愿意挑明,她偏有意要看看还能坏到哪里去?
母女俩都沉默下来,老太太提着那只瘪了形状的铜壶狠剜了她两眼,便踅出门。月贞朝窗户望出去,见她倒着一碗又一碗的茶递给人,她老去的躯.体在飞扬的尘土中很难让人联想她年轻时的模样。
也许身为女人,就该忽略一切渴望,终生困在某个地方,只等着一个男人莅临。他不来,或是走了,她就是他留下的一件遗物,合该孤零零地被冷置在那里。
可月贞是不同的,她是火热的人,有火热的心,不愿将自己冷置。她斑斓的裙底有一个深陷的空荡荡的大世界,或许令人不齿,避而不谈。但当夜半它张着嘴,风从曲折的柔肠吹进心里,发着寂寞的回声,她就忽略不掉,它是确凿存在的。
她坐在床沿上,偏着脸往窗户外头看。对面正在推房子,“哗啦啦”一声,漫天尘烟,墙被推倒了。但她心里的墙却砌得越来越严实,也结上了冰,没人肯把手贴在上头与她感应,都认定她是个戴罪之人。
一个“霪”字往往是与一个“贱”字挂钩的,何况是女人,注定又罪加一等。
这些人里,倒还有个珠嫂子与月贞有些要好。珠嫂子在家思想两日,觉出些不对来,想琴太太好好的没道理送月贞回娘家去养病,便私底下套芳妈的话,总算叫她套出来个因由。
她想到蒋文兴,却对芳妈闭口不提。也不晓得月贞到底有没有身孕,只当月贞此番就是给赶出了李家。章家她是知道的,落得这个下场回去,还不知要受他们怎样欺负。她左右思想,告诉了她男人,叫他到小慈悲寺去告诉了疾。
了疾这头才刚忙定,那位郭巡抚于中秋之日到了山上来,游览了南屏山风光,又在大慈悲寺暂住下来。了疾因为谈吐不凡,硬给寥大人拽着应酬了几回。今日才得闲,待要与他师父商量还俗之事,又听见有家下人到寺里来。
他只当是霜太太有事传话,将人叫到精舍内,却见不是他们那头的人。又看这人是一脸的急色,跑得口干舌燥,一个喉结在脖子来回吞咽。
“是你们那头出了什么急事?”他一面问着,一面走去给这人倒茶。
珠嫂子她男人匆匆行了个礼便说:“我是贞大奶奶房里珠嫂子的男人,一向在外头跑腿,恐怕二爷不大记得我。媳妇叫我快马来告诉二爷一声,贞大奶奶出事了!请二爷回家去劝劝我们太太。”
了疾听见这话,忙搁下问他详情。
这男人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又道:“是真的是假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查明,就只要个香袋子放在那里。太太怕下人议论起来,也没功夫细查,先将贞大奶奶送回了娘家。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就难说了。”
听他说来,事情尚且是雾里看花不清不楚的,只是落下个香袋子在那里。但了疾是从不佩戴什么香袋荷包的,他一下就想到蒋文兴,心里“轰”地一声,仿佛炸了个五味杂陈的罐子,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些复杂的滋味里,又冒出来一股担忧,月贞那性情,面上看着是凡事不挂心,其实只不过是存在心里不对人说。倘或事情是真的,他只怕月贞受不住那些奚落嘲讽,急着问:“章家那头有消息么?”
“没有。大奶奶一回去,就没了信。媳妇就是担心大奶奶在娘家不好,章家那些人,个个都是势利眼。要是贞大奶奶哪里想不开,在家出什岔子可就坏了!所以才来求二爷。”
了疾再无心去细想什么打算,更无心去计较心里的恼怒与酸楚,借了这男人骑来的马便下山直奔章家而去。
已是暮色,章家盖房子的人去了,那些轰轰烈烈的尘土在昏黄的天色里沉淀下来,蒙在各处。堂屋里只得娘仨在摆晚饭吃。
白凤料定了李家不肯再来接月贞,不免算计得长远,想月贞没了品行,又是被休退回家的寡妇,又顶着个克夫的名头,前程少不得是坏了,恐怕往后就得白养着她在家。
于是此刻就拣起往日抠搜的做派,桌上只得两碟子菜,一样拌豆腐,一样糟笋干。
月贞还未坐下便猜到她心里的意思,端着碗直笑,“嫂子,怎么家中越过越穷了?我往日回来,好歹还有个肉菜摆着。”
白凤瞟了老太太一眼,见她端着碗完不说话,还是待月贞一脸冷淡,便愈发添了底气,“你哥哥与侄子都住到外头去了,就咱们三个,还要吃肉?别说今日,往后打饥荒的日子还有得是呢,姑娘眼下就嫌起来,再过两日,岂不是要哭了?姑娘要吃好的就回婆家吃去,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再回得去。”
月贞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屋子里一时只有三张嘴嚼咽的声息,嘴皮子都在翕动着,吵架似的,骂人的话却都是挂在各自脸上。
隔了一会,老太太将碗口敲敲,问白凤:“你说的那大夫可靠不可靠?可别是个敞嘴巴,什么都去说。”
“是我娘家人荐的,说是瞧妇科的能人,住得离咱们这里远得很,不是个多话的人。”
老太太耷拉着脸,“你告诉你娘家了?”
白凤乜了眼月贞,把嘴瘪了瘪,“您老人家放心,我什么都没说,我还要脸呢。我只说是咱们隔壁家的媳妇有些经血不调,要请个可靠的妇科大夫。”
老太太适才放心,转而对月贞道:“明日请了那大夫来,拣一副药你吃,再痛你也要忍一忍,等孩子坠下来,再去求求你婆婆。”
月贞笑着剔她一眼,“娘,听说坠孩子是件险事,恐怕连大人的命都要坠了去。我要是运气不好,遇见那没手段的大夫折了性命,可怎么办呢?”
一说到这件事上她就是嬉皮笑脸的,半点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老太太口不择言地敲着碗,“那你就去死!丢人丢到这份上,还活着做什么?!”
这话听着虽然是赌气,可未必不伤人。月贞渐渐笑不出来了,鼻子有些发酸,怕不争气地掉下泪来,便捧着碗望向门外。
院子里积满尘土,白凤那屋子推得只剩了两面墙,上不遮天下不覆地,拆下来的瓦与砖乱堆在那里,还有价值,等着盖新房子用。月贞不禁想到自己的价值,被剥了一层又一层,倘或最后被剥得还剩条命的话,却是最不值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