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都在草稿上写了两三遍, 最后也是极为仔细地一字一句小心抄上去的。但到底稍微急切了点,因今日桂提学竟然按临县试大堂,何进内心不免有些急切,一心想要首个交卷,让大宗师记住自己。
现在大宗师阅卷,他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心如擂鼓,手心出汗,渐渐地脸色都白了许多。
这边紧张地满头冒汗,后面的齐鸢却刚一气呵成,做完一篇。
他抬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右侧的一位生童立刻紧张地用胳膊盖住了卷子,整个身子都要侧转过来,挡住齐鸢的视线,看样是怕齐鸢抄袭。
他这番动作,惹得后面和两侧的人都纷纷朝俩人看了过来。
齐鸢心中只觉好笑,暗自摇头,将答好的卷子放一边晾着,去看第二题。
第二题的“野人也”是出自《论语》。原句为“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 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进于礼乐”是指先学礼乐再做官,乃是平民,“后进于礼乐”是指先做官再学礼乐,即贵族世家子弟。若从两者之中择人,孔子选前者。
题目是出自先进一章,然《论语·雍也》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子既先讲出时人之言,自己却又选择“野人”,从“先进”,显然是重质轻文,存雅之思。
齐鸢思索片刻,正要提笔,就听前面似乎有人在低声啜泣。那声音显然是克制过的,但考场过于肃静,周围人仍是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齐鸢也抬头,看了会儿才发现就是自己斜前方的一个儒童,看着年纪比自己大一点,双手抓着一根断笔抽噎不止。
巡场胥吏经过,见状却也只能摇摇头,笔墨等物是考生自带的,虽说知县那若有多余毛笔,看到后或许能借给他一根,但现在桂提学在场,谁不是胆战心惊的,哪敢提这个?
更何况洪知县向来严厉,若县试能给笔给墨,那以后呢?府试、道试、乡试、会试一道道下去可都是越来越严的,真等大比之时,别说给毛笔,就是多看你几眼都怕被人怀疑徇私舞弊呢。
胥吏只能慨叹那人倒霉,好好的,没见过谁的毛笔会从下面断裂的。更何况这人的文章刚刚做完,都是草稿纸上,现在卷纸还一字未答呢!
县试考试只有一个白天,不许点灯,天黑时必须交卷。这人要是一直等不到毛笔,那这次可就白来了。
一旁又有几个生童陆续交卷,断笔的考生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们,然而眼看着过去的人一个接一个,竟都没一个理他,愿意将用完的笔借给他。
齐鸢愣了下,看看那个考生,又看了看自己考篮里多余的两支。在胥吏转身的时候,瞅准空子将自己的留青竹雕的貂毫笔从桌下一丢,眼看着那支金贵的毛笔骨碌碌滚了过去。
倒霉的考生正低头哭着,就见地上滚来一支新笔,他将信将疑地低头捡起来,拿手里一看不由惊了。貂毫笔!下意识回头,后面众人却都在低头答题。胥吏正好看到他转身,立刻严肃地敲了敲他的桌面。
这考生如坠云里雾里,一摸笔尖竟是新的,恍惚以为天降奇遇,神仙显灵,激动之下头脑中灵光一现,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对前面的一题来了思路。
齐鸢倒是不知道那考生因祸得福,他丢完之后便不再管,只抬笔写自己的第二篇,四百多字一挥而就。写完之后收拾一下东西,也揭去浮签去交卷。
大堂上,洪知县正跟桂提学大赞何进之“孝”。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何进守孝六年,足以得提学官嘉奖了。毕竟提学官的职责之中,也包括表彰孝子节妇等涉及纲常礼教的事务。
等看到桂提学面露赞赏之意,洪知县又低声问:“老大人,何进的文章如何?”
“必定是取中的。如此精巧严谨之作,周密老成,笔力强劲,实属罕见。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一个小小生童所做。”
桂提学连连赞道,“这两份答卷与乡试墨卷相比也毫不逊色。何生前途无量啊!”
生员们都需要定期参加考试保持住功名,制艺被评为一等的便是廪生,孙辂他们便是。整个扬州府,廪生加起来也不过四十来人。若制艺被评为三等,那就没有资格参加乡试了。
桂提学的这话几乎是认同了何进完全可以过道试,这下不仅洪知县和何进高兴,过来交卷的另几个人也十分与有荣焉,羡慕地看着何进。
洪知县笑呵呵道:“何进,你这下放心了吧,案首定是你的。”
话音才落,一旁的何教谕忙不迭道:“洪大人只是说大概,大概。”
他还是头一次阻止知县大人发话,多少有些心虚,但褚若贞昨晚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看着洪知县,千万不能在看齐鸢的卷子之前就放言何进是案首。
那意思,显然是觉得齐鸢的答卷会更胜一筹,因此担心万一洪知县放了大话取何进,事后为了脸面不肯更改似的。
旁人也就算了,可那是齐鸢啊……何教谕哭笑不得,只得转着眼珠子,对洪知县瞎扯:“大人,卷子还没看完呢,现在如此笃定恐怕不妥。万一有人怀疑是你包庇何进,那何进岂不是冤枉?”
说完看了眼桂提学那边。洪知县也意识道自己要矜持一点,免得太张扬了让人以为他徇私。
但能遇到此才太令他愉悦了,简直难以自抑啊,洪知县心里想着,但还是依言点了点头,“何进,你这次县试是必取中的,回去等好消息吧,马上要放头牌了。”
好歹不提案首俩字了。
未时过后,县试的龙门会被打开,鸣炮开门,名曰放头牌。一般最先出去的儒童都是本县优秀生童,可惜往年都被齐鸢搅合了,今年放头牌,终于可以让何进风风光光出去,也给江都县长长脸了。
洪知县心里琢磨着,这才想起齐鸢,抬头再看,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齐鸢正跟在俩生童身后,慢吞吞地等着交卷呢!竟然还是要抢第一个出去吗?
洪知县发愣的功夫,齐鸢已经轮到前面,也一本正经地将试卷放到了桌子上。
洪知县早就对他没什么指望了,往纸上一看,竟然满纸大字,先是惊讶地一愣。等看清上面个个要撑破格子的圆润大字后,又忍不住气不打一出来。
桂提学却是始终在等着齐鸢的,因此他虽然夸赞何进,却绝不肯说何进是案首的话,只因齐鸢的卷子还没拿上来。
现在齐鸢过来交卷,桂提学终于松了口气,搓了搓手笑道:“你好歹过来了,快,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口气熟稔,便连态度都跟之前截然不同。
洪知县经过玲珑山馆,多少有些心里准备,何进等其他人却完全震惊在那,不明白为何桂提学看起来认识齐鸢的样子,且看着很熟?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想要留下来看看却是不能的,交完卷子就要去一旁等着了。幸好何教谕能在一旁看,见洪知县已经将卷子递过来,也忍不住伸头伸脑,偷偷看了几句。
桂提学仍是先看的“生财有道”一文。入目只见一片团团字,初时只觉得大,然而再看却十分圆润可爱,亦不缺匀称工整,更难得是这样看着毫无筋骨的字反而有种出尘韵质。
桂提学越看越舒服,笑着点头道:“这字不错……”
一旁的洪知县和何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