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衙役见这帮闹事的已经不是刚开始群情激愤的样子了,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趁机高声道:“明日,所有进学儒童要到县学听县令和教谕训话,有什么问题明天再问。若是谁敢借故喧哗闹事,定不轻饶!”
考中的儒童们忙高声应了,这下也不敢在此逗留,纷纷离去。人群呼呼啦啦走了大半,汪秀才见状很有怒其不争的意思,但也无法,只得回来。
常永一直在人群里混着,见众人散了,连忙奔回楼上,大声笑道:“少爷!小的去看过了,案首就是少爷,排第二的叫孟大仁,第三是何进,刚刚刘衙役说,明天让大家去县学听训……”
他声音响亮,隔壁何进等人也听到了这边的交谈,当下便闭嘴不言了。
齐鸢也想起来了,孙辂在考试前提过一句,孟大仁学习极为刻苦,只是不知道学问如何。如今看来,这位竟然是被他们忽略了。
齐鸢笑着让常永坐下,想了想低声问:“那个拿扇子的是谁?”
常永道:“那位是王公子,王家是咱扬州城数得着的大茶商,跟王密王公子家有大小王之分,不过少爷跟他不熟,也就见过两次面。”
齐鸢心道不熟就好,放下心去。
县衙是下午申时贴的榜单,考生们一批批地来看,又三三两两散去。
齐鸢一直对第二名的墨卷十分好奇,等夜色渐深后,他才让钱福跟酒楼借了一盏小灯,去贴榜处看文。
榜上的首份墨卷显然是自己的,大约是因自己的字占地太大,洪知县的朱笔无从下手,因此最后只用大红圆圈将整篇文圈了起来,中间倒是干干净净。第二份的朱笔就多了,圈圈点点。
齐鸢从头细细读起,越读越惊——这竟是一篇绝好古文!
自己跟褚先生担心的“端看是否有人擅长古文”竟然真的应验了!而这篇文章文章才气横溢,并不拘于词气之间,就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才是天成之作。
齐鸢拊掌大赞,继续往下看去,等看完首篇已经忍不住大加叹服。再看第二篇,夜色愈深,灯光如豆,却有些费眼了。
他忍不住又往前靠了两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灯光仿佛亮堂了许多,第二篇的字迹重新清晰起来。齐鸢心中大喜,待要继续往下读,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谢兰庭带着一个穿着吏服的手下,正打着灯看墨卷。
对方的灯可比钱福手里的亮多了。齐鸢见谢兰庭并没有看自己,可能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抓紧借着灯光往下读。
谢兰庭也在看齐鸢的答题,他看得飞快,几乎一目十行而过,齐鸢看完孟大仁的第二篇时,他已经看到了何进的第二篇了。
齐鸢扭头瞅他,见他扫一眼就换地方,忍不住怀疑这人不识字。
谢兰庭却头也不回道:“洪大人这次自找麻烦啊!”
齐鸢正打算先行礼,听他口气十分随意,似乎只是跟路人聊天,便又停下了,挑眉问:“是因为取了我为案首?还是因为取中这位孟兄。”
“二者皆有。”谢兰庭道,“你做案首还有可解释之处,无非是你的问题,或是你自己答的,或是你找人捉刀背上去的,大不了设法让你自证便能堵住悠悠众口。”
齐鸢挑眉,谢兰庭的意思,麻烦的竟然是孟大仁了。
“孟兄以古文为时文,一气呵成,纵横排荡,擢为案首也不为过。”
“然而与场屋文字相去甚远,举业者若慕古,必不合时,乡试是肯定难中的。这位仁兄怕是要越学越远,难以中举了。”谢兰庭说完一顿,这次转过脸看他,“你竟然喜欢古文?”
齐鸢道:“何必拘泥古文或时文?做文章是阐发议论,终究是研究治国之道,只要是御寒之衣,治病之药,那都是可用的。花费功夫在这些骈四俪六的细枝末节上有什么用?”
“会试之前,有没有用考官说了算。会试之后,有没有用才能你说了算。”谢兰庭摇头,轻轻一嗤,“再有满腹才华,若是因绳墨困在仕途之外,不就是枉费苦心吗?马不受役,终非良驹。”
齐鸢知道谢兰庭说的有道理,也正是他们这些考生应当注意的。然而谢兰庭到底是个三品大员,同样的话由他说出来就不对了。
这下越听越不满,忍不住反问:“满腹才华之人因绳墨被困在仕途之外,这难得不是考官的问题,难道不是朝廷取仕本末颠倒?马不受役,也不一定不是良驹,而是伯乐少有吧!”
俩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谢兰庭正要反驳回去,突然一愣,蹙眉看着他。
“怎么了?”齐鸢看他神色奇怪,忍不住问。
谢兰庭不语,只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抬手捏住了齐鸢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抬起来,朝灯光这转了转。
齐鸢没有任何防备,被光线刺的下意识眯眼,心中顿时大怒,随后又是一惊——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哪里不妥了吗?他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被迫抬着脸与谢兰庭对视。
钱福见状,忙跪下连连求饶:“谢大人大人有大量,我们少爷刚刚是无心的……”边求饶边纳闷,怎么就惹这位大人不高兴了?刚刚不还是好好的?
谢兰庭对钱福的求饶充耳不闻,只蹙眉盯着齐鸢的眼睛,观其神色。齐鸢一闪而逝的恼怒和不安都落在了他的眼底,只是那些情绪太快,一闪过后便归于平静。而此时,齐鸢便微微抬着下巴,沉静地跟他对视。
这不该是一个纨绔的眼神。
刚刚的那番话,也绝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能说出来的。
谢兰庭手下微微用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谁?”
齐鸢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轻笑道:“怎么,谢大人也被学生的案首吓坏了吗?”
谢兰庭见他垂眸避开了自己的视线,显然戒备心极强,只得轻哼一声松开了手:“区区一个县试案首,还不值得谢某放眼里。”
他说完眉头紧锁,仍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齐鸢。
“你的案首的确令人质疑,明天县学少不得要一番自证了。”谢兰庭道,“你打算如何说服别人?”
“谢大人,你应当知道我姓齐名鸢吧?”齐鸢想了想耐心解释道,“鸢,是一种鸟。”
谢兰庭目露怀疑:“那又如何?”
“那大人应当听说过,此鸟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齐鸢道,“古有齐威王好为淫乐宴饮,沉湎不治,他尚能震慑诸侯,威行三十六年。我齐鸢不过是爱玩闹一些,年纪轻轻读个书,如何不能得案首?”
谢兰庭:“……”
齐鸢见他一时无言以对,不敢多留,趁机道,“大人,天色已晚,学生先回家了。”
这次说完仍旧拔腿就走。
谢兰庭一直目送他走远,这才摇了摇头,暗忖自己是不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