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答应了一声,忙去搀扶那个姑娘。
颜如许坐在沙发上没动没说话,康从新站在她身后,两臂支着搭在沙发背上,夫妻双双观察着王招娣带回的这个姑娘。
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相貌寻常,看起来和王招娣有三四分相像,梳着两只小辫子,刚到下颌处,便干枯分叉,像一蓬乱草,脸颊上两朵紫红色的冻疮肿起来,顶端结了痂,流出黄色的脓水,让她的颧骨显得尤其的高。眼神不知道因为晕吐太难受还是天生如此,显得有些浑浊无光,她身上穿着件灰黑色家常布的宽大棉袄,上面补丁落补丁,衣领袖口处缝着绿色的袜桩,上面有些黑亮的油污。
显然,这是个被生活折磨过的姑娘。
颜如玉扶着那个姑娘,分担了王招娣的压力。王招娣她吸吸鼻子,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饭菜香,她犹豫了下,还是朝着客厅这边走来了。
颜如玉忍不住了,问:“妈,你没事吧?”
王招娣说:“我好模好样的,能有啥事。”
说话语气生硬,很不好听。
颜如玉还没说什么,颜良深冷冷的声音传来:“若不是璧山市出动了几乎整个市的警力找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不阴不阳地说话?”
王招娣立时闭紧了嘴巴,她旁边的小娟忽地腿脚有些软,几乎走不了路了,压得颜如玉的小肩膀都塌了下去。
屋里头市政统一供暖,客厅里装了好几组暖气片,温度很高。颜如许穿着天蓝色的太空棉三紧上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觉得热得不行,她站起来,在康从新的帮助下把上衣脱了。康从新只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也将大衣脱了,理好后一起放到沙发背上。
这时候王招娣一行人也走了过来,王招娣带着那个年轻女孩坐到了沙发另外一侧,和颜如许、康从新以及颜良深呈现出三角形状。颜如玉在她妈身边站了会儿,坐到了颜良深旁边。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说话。
安静了十几秒,颜如玉开口:“妈,她是谁啊?”
王招娣似乎就在等这句问话,立刻回答:“她是你表姐,是你大姨的闺女,在你大姨家当牛做马当牲口使,干了二十来年的活,又让她给你没了媳妇的大表哥换亲,我就把她给领回来了。”
王招娣偶尔会跟颜如玉讲乡下的事情,讲她以前受过的那些苦,却很少跟她讲乡下的亲戚,颜如玉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姨,还有大表姐大表哥。
“大,大表姐?”颜如玉有点发愣,她悄悄地看了颜良深一眼,见他一直低头揉着太阳穴,便略小声地问:“那大表姐她要住我们家吗?”
王招娣没好气的瞪着颜如玉,想要说你说啥废话,不住我们家住哪里,她都这么惨了,你咋没点同情心呢?不过觑觑颜良深有些发青的脸,还是识时务地没有这么说,而是说:“小娟她太可怜了,要给她换亲的那个男的都三十多岁了,家里头穷得叮当响,我不能瞧着她往火坑里跳,以后就叫她住在咱家帮着干干活,咱家也不缺她一口饭吃!”
颜如玉紧接着又问:“妈妈,你是为了大表姐要回老家的吗?那为什么不和我和爸爸说实话,还非不带人,要一个人回去?”颜如玉年纪小,但绝对不傻,已经具备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王招娣张张嘴巴,一时间无法回答小女儿的问题,她往颜良深那边看了看,见他还是有些难受的揉着眉心,好似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便说:“你个小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今天又没去上学!”王招娣立时就横眉冷对,质问道:“你怎么又逃学了呢!”
颜如玉嘟起嘴巴,很委屈说:“爸爸来电话说找到你了,我太高兴,所以在家里等着,又不是故意没上学的!大姐和大姐夫听说你回来了,也都特意请假了来看你呢!”
王招娣意味不明地看向颜如许他们。这一对儿这么醒目,站在人堆里都一眼看到他们,她还没下车的时候就看到了。她没想到有生之年颜如许竟然因为她而来颜家,但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不是荣幸,而是很复杂的情绪,所以她一直刻意忽略掉颜如许夫妇,他们没跟她说话,她就假装没看见。
那位小娟姑娘不自觉地往王招娣身边又靠了靠。她本就是紧挨着王招娣坐的,被她粗硬的身体一挤,王招娣险些栽倒,便不高兴地转头使劲儿瞪了小娟一眼,小娟惭愧的低下头,手足无措的抠着手指。
她的两只手上满是紫胀的冻疮,手指头上裂出一条条的血口子,小娟仿佛是不知道疼一般,抠挠着那些血口子。
王招娣盯着她的手,一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娟其实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边,却觉得又松又软,舒服极了,脚上穿着漏了棉花的黑色条绒布鞋,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她刚刚悄悄的抬头,打量了四周围的环境,也偷瞧了屋里的众人,心里头大概猜测出其他几人的身份。
颜如许转头看了眼康从新,然后站起来,说:“看到如玉妈妈平安回来,我们就放心了,爸爸你们好好歇着,我们就先走了,还得回去上班呢。”
颜良深睁开眼睛,温和的说:“你们先稍微坐一会儿。”然后他又转向王招娣,说:“你说实话吧,我们有权利知道。”
王招娣立时像是炸了毛的狗,尖声问:“什么实话,你再胡说什么?颜同志你别污蔑人!”
颜良深揉揉太阳穴,实在不想跟她吵闹,说:“我现在只要往灵璧市公安局打个电话,不出半个小时,你和这位小娟姑娘的关系就会大白于天下,你是选择让他们告诉我,还是你自己说?”
王招娣还没有说话,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娟立刻浑身颤抖着站起来,浑身哆嗦着给颜良深鞠躬:“领导,是我的错,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才给小姨打电话的,不关小姨的事儿,你别怪她,我立刻就回乡下去。”说着,她便要往门外走去,却被王招娣一把拉住,甩推到沙发上。
颜如许看看王招娣又看看小娟姑娘,又重新坐了下来,看着“呼哧呼哧”穿着粗气,脸上涨红一片的王招娣。
王招娣面目不善地朝着颜良深吼:“你就非得这么逼我吗?”
颜良深脸色愈加苍白,似乎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颜如许忽然开口道:“想知道真相就是逼你吗?那你的真相到底有多么难以启齿?”
她本来就只想做个看客的,可是看着已经不年轻的父亲为着王招娣在窄小的轿车里蜷缩了十多个小时,往返奔波,又找关系托人寻求帮忙,而今疲惫虚弱成这样,王招娣却还这样对待他,颜如许心中气恼极了。
王招娣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不肯让别人占自己一点便宜,说小娟是她的外甥女,她觉得可怜才带回来的,颜如许一个字都不信,她结合着王招娣和小娟的年纪,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她想,父亲让王招娣坦白的,大概就是这个。
康从新知道颜如许生气了,便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这是在安慰她,也是给她撑腰做后盾的意思。颜如许心中一暖,又觉得有些好笑,对付王招娣,倒还用不上他,杀鸡焉用牛刀宰牛刀。之前没和王招娣一般见识,只是不屑于搭理她,也事不关己而已。
她现在唯一顾虑的是颜如玉,那毕竟是她妈妈,说得太狠了不知道她的抑郁症会不会再犯。她不由得往颜如玉看过去,颜如玉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妈妈,眼神木木怔怔。
她已经十多天没有见到妈妈了,从出生开始,妈妈就一直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中间还经历了妈妈失踪,她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就期盼着能够早些见到妈妈,梦想着妈妈回来,她扑倒妈妈怀里,母女两个相拥流出喜悦的泪水。
可是,妈妈回来了,梦想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她妈妈漠视了她,对她的态度冷淡极了,就好似她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还有,妈妈对带回来的表姐那样好,处处维护她,颜如玉心里头又添一份酸涩。
王招娣也在发怔,她疑心自己耳朵出错了,颜如许竟然帮腔了!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用留长了的小拇指甲掏掏耳朵。原本,她预想的,她把小娟带回来这事儿,最不会反对,不会发表意见的就是颜如许,因为颜如许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每次过来都跟做客一样,主人家的事情不参与、不评价,客客气气。
可没想到,颜如许说话了。
王招娣知道,颜如许在这个家里有超然的地位,她开口问了,便是颜良深想黑不提白不提的含混下去也不行了,她不由得往小女儿那边看去。
颜如玉一直在看她,她一转头,王招娣就和她的目光相碰。面对颜良深、颜如许她心虚,但面对这个小女儿,她却气壮得很,她给颜如玉使眼色,让她帮助自己,叫颜如许别再逼迫自己了。
母女连心,颜如玉看懂了王招娣的意思,却没按照她的意思行事。
她说:“妈妈,爸和大姐都想知道,你就说了吧,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王招娣咬牙切齿,怒瞪了颜如玉一眼,又不自觉地抱紧了小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