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吕秀英没等到内退的消息,等到了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棉纺厂的生产线,停了一半。
生产线停一半,自然也用不到那么多工人了。
工人们两组轮换,上半个月、休半个月。
在家休的半个月,因为没有上班,自然就没有工资了,以后所有工人都只能拿到一半的工资。
吕秀英听说后倒吸一口冷气,厂里竟然到这个地步了?
其实纺织厂早就显出颓势,食堂越来越不像样、澡堂连热水都舍不得烧、员工过年过节的福利早没有了……
但是除了极少数清醒的人,大多数人都想着,棉纺厂这么大的国企,不可能倒。
吕秀英的想法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林跃飞说过的话会偶尔从她脑子里冒出来。这一次,厂里的生产线停了一半,吕秀英不得不从一种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
她一脸感慨地对林笑说道:“还真让你哥说中了……”
厂里干半月休半月、只发一半工资的决定,自然有很多工人抗议。
这两年物价飞涨,棉纺厂的工资也不像以前那么经花了。一半工资还真不够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开销,然而工人们的抗议没有用。
在不停的抗议中,棉纺厂又很快传出了新的消息——“总是这样干一半休一半也不是个事儿,安排厂里一半的工人下岗吧,下岗之后还能去干别的活。”
这个消息一出来,就像凉水滴到了热油里,整个厂区大院一下子乱了。
连每天早晨上学晚上下学,只有上下学路上会从大院里穿过的林笑,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
“妈妈,下岗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情吗?”林笑问道。
她每天上下学的路上,都能在大院里听到吵架声、叹气声,还看到一些人的眼睛又红又肿。
吕秀英重重叹气:“很坏。”
“下岗就没钱了。”
那真是很坏很坏的事情了,林笑还隐约记得家里没钱的日子。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那时候家里的餐桌远没有现在丰盛,那时候家里的衣服全都要妈妈自己动手做,那时候妈妈有个小账本,每花一毛钱就要记上去,发完工资过半个多月,妈妈就要借钱掉个头,等下个月发工资后立刻还上……
下一个月,再周而复始。
那时候妈妈对着杜阿姨和齐阿姨的笑,和现在的笑不一样,林笑喜欢妈妈现在的笑,不喜欢那时候的。
“唉……”林笑为大院里即将下岗的一半工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一定要下岗吗?”林笑问道。
吕秀英也叹气,“没办法啊……”钱当然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吕秀英知道,大家的崩溃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大厦的崩塌,在职工们的心中棉纺厂是能遮风挡雨一辈子的钢筋水泥大厦。如此坚固的大厦却如此脆弱,一时间很多人根本接受不了。
下岗的具体操作办法很快就出来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
双职工家庭,只能留一个,必须走一个。
棉纺厂大院里有一多半都是双职工家庭。棉纺厂就像一个小社会,职工的生活需求都可以在大院里解决,婚配自然也是内部解决的居多。
早些年棉纺厂效益好的时候,棉纺女工到了适婚年龄非常抢手,大家都优先和厂里的工人结婚,两个人一起拿高工资。
现在变成了两个人里必须有一个人下岗。
厂里的规定很残酷,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夜里流眼泪。
眼泪流完了,决定也做出来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家庭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丈夫留在厂里,妻子下岗。
吕秀英和刘姐也心惊胆战了一阵,车间下岗一半人,附小里的老师和她们要不要下岗?
不过一直没有传出消息来,后来大家都知道是不用了。就算工人下岗,孩子照样要读书,附小里的学生一个都不会少,老师自然也不可能少。
吕秀英看着为下岗这件事操心发愁的人们,感觉自己差一点就在他们之中。如果不是林跃飞一次又一次地劝她去档案室,吕秀英现在肯定还在车间干。
这次下岗的一半人里,没准就有她。
吕秀英叮嘱林笑:“最近不要去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家玩了,家里的大人正烦着呢。”
林笑点头,她现在去找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玩的时候本来就不多,小梅姐姐和玲玲姐姐读书都很忙,林笑自己也很忙。
周日,林笑在家里看书。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吕秀英去开门,领着齐阿姨进来,林笑乖乖打招呼:“齐阿姨。”
齐阿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林笑的招呼都没有回应。她拉着吕秀英在客厅说话,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秀英,你说双职工必须下岗一个,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是女人下岗,男人留下?”
“我留在后勤处,让老冯再出去找个活,这样的想法难道不对吗?”
齐阿姨在后勤处,不能说是肥差,但确实有一些方便之处。老冯在车间,工资和齐阿姨拿的差不多,工作比齐阿姨更累。
齐阿姨怎么想,都觉得让丈夫下岗是家里的最优选择,光是每个月以厂里的批发价买回家的吃的用的,就能省下一笔钱。
然而她提出这个想法之后,身边所有人都很惊讶。丈夫不同意,公公婆婆不同意,就连齐阿姨自己的爸妈都劝她退一步。
“男人要面子的。你有工作,他没工作,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下岗后再找工作,找不到就在家里让小冯养你。”
“小冯下岗后要是找不到工作,难道你在家里养他?你一个女人赚钱养家多辛苦,小冯脸上也过不去。”
齐阿姨想不通,她不明白周围人为什么要这么说,红着眼圈对吕秀英说道:“我以前在后勤部上班、以后也在后勤部上班,不管老冯上不上班,我上班干的活不是一样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