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下头除了卫所的四百兵士,还有几十劳役,另外有管理劳役的“老人”,再就是边上站着两名主簿,陈瑄一一看过去,笑一声:“哟,人来得挺齐啊,这是要挖沟啊,还是要修渠?”
站在最边上那名主簿还是有些眼光,瞧见陈瑄衣上补服,立即站出来,“回这位大人,我等受了诏令,在这里等着筑坝。”
陈瑄睃了周遭的人一眼,“修河筑堤自有劳役,这些人在这里做甚么?”
陈瑄说的是卫所的兵士,“这头调这么多人过来,可有兵部调令?”
“这......”
那主簿讷讷。陈瑄瞧了他一眼,“说。”
主簿低着头,回道:“回这位大人,未曾接到兵部调令。”
“哼”,陈瑄冷笑一声,“你们胆子真大啊,动辄聚集数百人在一处,就不怕他们聚众闹事?”
陈荣附耳到陈瑄耳边,“大人,此处共有军士四百人,另有劳役六十多人。”
陈瑄瞧那几百兵士,“百户长在哪里?出来!”
下头已经开始起哄,陈瑄在那处不知说些甚么,下头熙熙攘攘,有闹起来的趋势,年轻的男人过去同陈瑄道:“岳父大人,这是卫所的事情,您......” 顾惟玉一直站在陈荣的身后,他穿和陈荣一样的衣服,与陈荣站在一处,只觉得陈瑄身后是跟着自家的两个家丁侍卫。
传话的兵士已经下来,“陈......陈把总,您、您请上去吧。”
陈瑄早已瞧见了堤坝之上的众人,他同那主簿道:“都散了吧,诸多人聚集此处,容易滋事,这回我就当没看到,若有下次,军法伺候。”
陈瑄带着两个人上了堤坝,孟微冬迎过去,“陈大人,真是稀客,早前听闻陈大人下了江南,不想在此地遇上了。”
陈瑄眼睛落在史纪冬身上,他道:“史大人也在这里,这下头大兴土木,不知道的以为二位要炸了这淮河边上的堤坝呢。”
史纪冬在凤阳停留多日,这几日一直住在堤坝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这一刻他卷着裤腿,瞧见陈瑄,他倒是笑,“许久不见陈大人,陈大人远道而来,风采依旧。”
“诶,甚么风采依旧,我老啦!倒是侍郎大人离京之后,到这江南地方,年轻了不少。”
陈瑄又看孟微冬,“孟大都督怎么也在此处,凤阳府今日好生热闹呀!”
几人一通寒暄,孟微冬笑嘻嘻的,目光拂过陈荣,又落在顾惟玉身上,顾惟玉穿着深色布衣,与陈荣一般,又站得略微靠后,孟微冬这一眼过去,陈荣正好动了一动,截住了孟大都督瞟过来的这一眼,被陈荣这么一打岔,孟微冬便没瞧真切。
孟微冬收回了眼睛,对着陈瑄道:“陈总兵是大忙人,比不得我们,我等就是日乘马,具名刺相过从饮酒游山而已。”
陈瑄笑,“大都督为驻外军队统帅,如何能说自己无事可做,瞧下头五百行伍,不就听大都督号令,只要大都督一声号令,他们就要撸袖子上阵了,嗯?”
陈瑄这话刻薄,孟微冬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不假,可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实,却无调兵之权,卫所人马出动,必须得兵部调令,包括这些由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卫所。陈瑄笑看孟微冬,“想必孟大都督是取了南京兵部的调令,才这样大张旗鼓地动工。”
“哦!这么多人聚集此处,是要铲平这大堤是吧?”陈瑄故作惊讶,“春日涨水,夏季汛期,铲平这堤坝,淮河之水恐怕就要涌进来了......”
“咳”,史纪冬轻咳一声,“陈大人,这是......”
孟微冬笑,“陈总兵来得正好,照道理,这河运疏通之工事本该由漕军承担,正巧,陈总兵来了此处,我等正好全身而退,这淮河边上水利之事,不若交由陈总兵一手负责,免得来日我等不懂漕事,好心要办了坏事。”
陈瑄站在坝上,滚滚淮水南奔而去,他说:“倒淮就要分黄,一则永远封闭黄河北部支流,使之永远流入淮河,不许黄河走其北部河道,这样才能治理两河的运输,也不会对其中一条水道有损。二则,这黄河的事情,自有黄河河道总督来管。”
陈瑄一顿,“总而言之,这黄河水也好,淮河水也好,都与五军都督府攀不上甚么关系。”
陈瑄看向史纪冬,“侍郎大人,您说是吗?”
孟微冬目光一样瞟向史纪冬,“照陈总兵的意思,这一回倒是本督多事了?”
陈瑄与孟微冬一样看着史纪冬,史侍郎浅咳一声,“我先要多谢孟大都督慷慨无私之举,我等都是大明朝的臣子,本应不分你我,守望相助。”
语罢,史纪冬又道:“陈大人应该知道,黄河下游河道支离破碎,时而会危害漕河,方才陈大人说黄河自有黄河河道总督治理,这话对,却也不对。”
陈瑄笑道: “怎么说?”
史纪冬笑道:“在徐州和济宁的漕河河段上,河岸西侧是一片开阔地,因为受到黄河的冲击,所以一直不断受到洪灾。原先朝廷说要‘用湖避黄、凿岭避湖’,这事听起来简单,又符合逻辑,实施起来却遭遇了无数障碍。陈总兵也知道,这工程自永乐七年凿到永乐十六年,将近十年才算完工,陈总兵也参与其中,这其中曲折原委,总兵大人可又知道为何?”
“因为如果征用的劳力超过了原先计划,河道总督就要收到责难。”史纪冬道:“可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总要围着事情转,而不是事到临头,人才慌慌忙忙来东补西凑,到时已经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陈瑄侧目,”照侍郎大人的意思,这回是我陈瑄不识大体了?”
史纪冬叹气,“哎,陈大人哪里话,史某的意思是说,既然孟大都督劳役都已经找好,开工筑堤立时就可实现,来日再去兵部补发调令也是一样的,陈大人不必拘于一时之礼。陈大人,您说是吗?”
“哼”,陈瑄笑一声,“既然巡抚大人都没意见,这又是有利民生之计,我再阻拦也未免矫枉过正,既然侍郎大人与孟大都督已经商议好,那就动工吧。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筑堤一事我事先是不知情的,来日出了身纰漏,也与我漕军无关系。”
陈瑄看着孟微冬,“大都督,您同意我这话吗?”
孟微冬笑意愈深,“陈总兵言之有理,既然是我千户所动工,费用也自有我们卫所承担,这一趟与陈大人的漕军没有干系。”
陈瑄点头,“正是此理。孟大都督心怀宽广,目光远大,又正当壮年,已经不是我等垂垂老矣的老匹夫可比拟的了......”
陈瑄说完,竟是要走,孟微冬道:“陈总兵精通河道工事,不留下来坐镇?”
“不了,侍郎大人亦是个中好手,陈瑄就不留下来班门弄斧了。”陈瑄背对史孟二人,竟是真的走了。
陈瑄一走,那千户就暗骂一句:“老狐狸!”
孟微冬下了口谕,即刻开工,陈瑄下了堤坝,陈荣道:“孟大都督这一遭所为何事,倒像是为了讨好史侍郎?”
陈瑄望了高头一眼,哼道:“狗拿耗子,揽事上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惟玉叹口气,又摇摇头,陈瑄回头看自家女婿,“瞧你这这样子,你倒像是知道为甚么?”
年轻的男人先是一笑,然后盯着不远处的河岸,说一声:“小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