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从来不会笑的。而今他笑了,秦笑却宁愿自己没有看见——
太像了!这样冰冷无情的笑容,这样高高在上的笑容……
他的容貌,与那个人原没有半分相似……可这时候,她却又觉得,那个人好像就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报应,都是报应……”她低声喃喃,目光仓皇地掠过那托盘上的东西,喉头忽然哽了一下,“你娘、她……她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样的一问,算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她不仅命人将他们撵出南宫,她还……
“托你的福,我娘被打断了一双腿,余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袁琴的笑意更深、更冷、也更绝望,“我从三岁开始乞讨为生,带着我娘四处转徙,也不乏有人看上了我娘的姿色……而我娘连躲都躲不开去。秦贵人,你风光了一辈子,你想象过被素不相识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吗?”
秦笑茫然地看向他,眼神里空空荡荡的。她何须想象?她知道那种滋味的,她也曾经……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对自己始终怀恨在心的那个女人产生出遥远的同情,她想乞求对方的原谅,可是已经晚了。
她只是低低地道:“当年我只有十五岁……我以为他喜欢我……就不应该,不应该和别的女人……”
她曾经被那个人骄纵得无法无天,爱也好恨也好,都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这是谁的错?那个人让她以为他将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这是谁的错?
“到了七岁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亲手杀了我娘。”袁琴冷冷地道。
秦笑猝然一震,眼中的光碎裂开来。
“你们这些久处上位的人啊,以为一时的忍辱负重就是莫大的委屈了。”袁琴干哑地笑了笑,这一笑却似自嘲。他转过头去,片刻,才接着道:“十四岁时,我有了自己的田业,再过几年,我就在村口遇见了一个牧羊的小孩。”
秦笑震惊地抬起头。
“我给他伪造了一份旧宗室的名籍。”
“你,”秦笑的嘴唇微微翕动,“你敢同我说这些,是不是笃定了,我今日非死不可?”
袁琴道:“我娘给我取名为琴,便是要我记住,我的仇人是你。”
秦笑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这似是世上最简单可见的事情,她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几案慢慢地瘫坐下来,又抬头端详着袁琴,似哭似笑地道:“所以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是有孩子的……”
真是可恨啊,她那么爱他,却不得不从他与别人的儿子眼中寻找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真是可恨啊……她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到了今日,她发现自己后悔与否,根本就没有差别……
她的人生仍然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死结。
“今日是齐王大婚之日,宫里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袁琴淡淡地道,“请贵人自作选择吧。”
他转过身,朝外走去。房门关上了,再透不进来一丝白日的光。秦笑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她扶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妆台前。雕镂着精致的星云纹的铜镜中,映现出来一张惨怛而衰老的素颜。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抽出了妆屉,慢慢地拿出来一支金步摇,要插入发髻中时,手却颤抖得厉害。
一声金属脆响,步摇从她手中摔落,那脆弱的金枝上悬着的珠玉竟尔被摔散开来,乱落了一地。
☆、第41章
这一日的清晨, 齐王顾拾早早起身, 由人伺候着给他套上吉服。上玄下纁, 黑线绲边, 振振大袖垂落下来,掩住他腰间的礼剑和山玄玉。他垂下头,由踮着脚的张迎给他戴上了爵弁, 长发束入冠中,露出俊逸斜飞的鬓角, 和那一双锋芒冷露的眼。
他掂了掂衣袖, 轻声问:“阿寄可起来了?”
“回郎主,起来了, 也正在梳洗呢。”张迎答道。
他今日难得如此乖顺,顾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则张迎又道:“殿下原不必这样早的,要到黄昏时分……”
“孤晓得。”顾拾道,“孤是读过《士昏礼》的。”
忽而,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 似绽开一个温暖的笑。转瞬又收敛了。
张迎不说话了。今日的郎主同往常都不一样了,他好像变得格外地英气蓬勃,却又透着格外的焦躁,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架前翻着书, 眼底却似掀涌着无穷的波浪。
张迎便权将这理解为娶妇的焦灼了。
因为齐王所娶是自己府中婢女,却又执意要大操大办,前代亦找不到先例, 太常只好权宜安排他到黄昏时偕新妇一同去未央宫行礼谢恩,便如是天子迎媳、皇后嫁女,一般地隆重。只是出了昨晚的事情,未央宫那边的礼官使者忽然就全没了动静,到了午后才见李直匆匆忙忙赶来,道是陛下会亲自在未央北阙上迎接他们的车驾。
“北阙吗?”顾拾沉吟着,低低地笑了,“他就不怕成也北阙,败也北阙。”
只有离他最近的张迎听见了这句话。
顾拾站起身来,对李直笑道:“劳驾中贵了。”
李直行了礼,指点着下人将车驾装点好,顾拾又道:“孤的马鞭似乎落在里间了,烦中贵进去帮孤瞧一瞧?”
李直一愣。
顾拾摊开双手,“今日是孤的大喜,可不能走回头路。”
李直倒也明白婚礼上诸多忌讳,可是……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顾拾,只见后者笑得温柔款款,一副开心而不设防的模样。李直暗道自己多心,躬身道:“那还请殿下少待。”便小跑着进了宅邸中去。
他没有再出来。
顾拾笑意更深,耳听得几名小黄门报了吉时,他伸手接过了张迎早已备好的马鞭,走到了装饰已毕的车马之前,又回头看去。
风雪已停了,天边透出干净的瓷白色。在一众鲜衣媵婢的簇拥之下,阮寄一身纯黑深衣,只在下缘绣着正红的边,行走间偶或露出那一双赤线鞋履,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顾拾的心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点漆一般的眼,淡雅的脂粉将她的温柔一点点地描画出来。樱唇微微地张了张,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换了轻轻的一笑。
顾拾朝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放上来,手心相贴的一瞬,两人都感觉到了陌生的战栗,仿佛有一股热流直通到心底。明明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却在这时好像成了初相遇的男女,彼此都口干舌燥,又不肯将手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