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一阵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有几分刺耳。陛下的丧讯还未传开,但得了消息陆续进宫的重臣显然已经知道了前后因果。他们面上肃穆哀痛,却早已挪动脚步三五成群的站在一块儿,毫不遮掩的各自抱团商量对策。
“早晨朝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
“你可别装,谁不知道就是秦王嫉妒陛下宠爱吴王,又听闻朝中有立吴王为太子的风声,索性先下手为强,杀弟弑父夺位来的。”
“……那立储的风声不是陛下为了抬举李家自个儿放出来的么?”
“秦王蠢呗。又蠢又狠。”
“这里头肯定有人挑拨,不然秦王哪来这个胆子?”
“就算有人挑拨也不能洗脱他是个蠢货的事实。陛下春秋鼎盛,偏宠吴王又怎么样?李贵妃再得宠也是个妃,皇后娘娘还在呢!秦王占着长子不知好好表现,反而对兄弟起了杀心,真是不知所谓!禽兽不如!”
“秦王母家——王昭仪那一家子虽然不显,可人都不蠢。不知秦王是像了谁。十来岁的人了如此天真,觉得吴王一死,陛下就只能把皇位传给他了么?”
有人冷哼插话:“所以干脆连陛下一块儿除掉么。前朝皇帝弑父杀兄,秦王只当自己能效仿一回。”
所有人默了一瞬。其实若是秦王再年长些,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若这回不是父子同死而是秦王活了下来,说不定也——
还好还好,秦王死的好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和皇子们都没了,这皇位——”
终于有人将话题拉回重点。有人下意识瞟一眼左列上首独自坐着的年轻身影,情不自禁的摇摇头:“要不是乐王爷被养的玩物丧志,这皇位其实……”
“咳咳!慎言!”察觉几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身边之人重重踩一脚口出狂言的同僚低声警告。
“都噤声,皇后娘娘来了。”
……
苏皇后一袭厚重的丧服疾步而来,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凝结成缕,顺着脸颊滴落在地。她双眼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一阵,沙哑的嗓音在殿中轻轻拂过:“诸位卿家不必多礼,赐座。”
诸位朝臣同样红着眼眶,脸上哀思不比才丧夫丧子的皇后娘娘少了分毫。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全了礼仪分列坐下,才听皇后娘娘叹了一声:“陛下突然驾崩,本宫一个妇道不知如何是好。各位大人是朝中肱?????骨,还望尽快拿个主意,一来陛下治丧的事儿不能马虎,二来——”
她目光扫过一圈,看到的是整整齐齐两排低垂听训的帽顶。苏皇后嘴角撇出一个鄙夷的弧度,声音中浸满哀痛,缓缓说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那句话:
“陛下膝下就这两个孩子,前日吴王误食毒物夭折,今儿秦王也……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各位大人需群策群力,为我大景江山稳固尽快定下一位贤君来。”
太宗皇帝三个儿子,今上元昶是元后嫡子,周王元晴和蜀王元皓则早早的封王就藩,三人之间虽不算亲密,倒也没什么争权夺位的龃龉。如今要给陛下过继嗣子,自然从这二位王爷膝下挑选。
宗正站起来拱手:“陛下丧仪自有惯例,由礼部督办即可。而今要紧的是让人快马往周地和蜀地,请两位王爷进京奔丧。”
苏皇后点头以示应允。
赵简捏了捏手里的笔杆子,撇了左列首席年轻男子一眼,借着柱子的遮掩与身旁的小公公耳语几句。
堂上的大臣们毫无察觉,已然开始争论起储君人选。苏皇后倒不在意,只心底有些不耐烦。直到一名女官悄悄绕到她身边说了几句话,苏皇后蓦的愣了愣,眼神有了几分变化。
“诸位大人。”
苏皇后突然出声,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她一手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慢慢道:“本宫相信各位大人的眼光,既说小王子们皆是聪慧仁孝,那自然都是好的。可别的不管,这孝道一条——敢问他往后孝的是陛下和本宫,还是他的生身父母?”
“所以本宫的意思,通传旨意里当写明让周王和蜀王将王妃和所有子嗣都带过来。”她话音重重敲在“所有”二字。“孝道是立国之本,旁的由各位大人做主,唯这一条却得本宫满意了才算的!”
“皇后娘娘所言有理。就召两位王爷并所有家眷一同入京,不得有误。”坐在上首的陈首辅捋了捋颌下花白的短须应下,心里想的却是等人到了就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的了。
并未注意传令官踏出明光殿的瞬间,几位沉默不语的将军嘴角飞快的掠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而从始至终,坐在左列首席的少年一直没抬起过头,只抚着手中一枚朱红的剑穗,仿佛这一场决定景国未来命运的朝议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三)
天禧八年,六月。
距离陛下驾崩已过了八日。得到信的蜀王和周王拖家带口快马加鞭的赶到临京,眼看城门在望,忽而从道路两侧闪出几支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同一时间,明光殿中。
“……各位大人口口声声的要正统,乐王是慧圣太子嫡子,是太丨祖嫡孙,有太丨祖遗诏继承皇位,难道不是真正的正统?”
年过半百的征夷将军萧斌将手中明黄旨意托在头顶,鄙夷的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几人,带着战场铁血的独特嗓音字字铿锵:“太丨祖亲笔遗诏和玉玺做不得伪,太宗一脉窃取皇位证据确凿!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用你们的狗脑子好好想想!难不成在你们眼中,这杀侄弑兄的小人才是正统,该由后世敬仰效法?那才是乱了规矩!才是乱了朝纲!”
他凛然正气,却有酸涩在胸腔中奔涌。萧家随太丨祖打天下,是太丨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他的亲姑姑是太丨祖元后,他的亲妹妹是先太子妃。人们曾眼热羡慕萧家贵女,也在皇权旁落太宗一脉后幸灾乐祸。可那些人哪里知道他和父亲唯愿在战场拼杀用性命博前程,而从未想过拿女眷的命运换取殊荣。
可惜,可惜……
“臣等知错了。臣等愿意戴罪立功。”
萧斌收回目光,眼神中更加不齿。跪在地上的的臣子抖如筛糠涕泗横流,却不是被说服,而是在征夷军与御林军将他们府邸团团围住、将他们一个个从家中提留进宫时吓破了胆。
十五年前他们欢呼雀跃太宗继位,将兄死弟及这荒唐之法奉为天命所归的正统,在太宗的支持下无所不用其极的排挤这些武将。哪里料到这些武将看似过的窘迫,其实一直隐藏实力,只为今日一举改天换地。
而今只盼着手中曾为太宗陛下摇旗呐喊的笔杆子被新帝看重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其中一位头脑灵活的猛一个激灵,蓦的抬起头来扯着嗓子竭尽全力嘶吼:“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呐喊从零星到轰鸣,是惊恐于性命不保的人最后的护身符,又鼓动了更多摇摆不定的人群。声浪汇聚成利箭划破长空穿透云霄,一直传出千里之外,生生造出一副万众归心的局面来。
“果然如乐王所料。”萧斌闭上眼,不知该欣慰还是感叹。这些软骨头屁用没有,偏偏靠一张嘴一把笔杆子,便左右了天下人的脑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已无比坚定。大踏步走上汉白玉的石阶,一直跨进明光殿正殿的大门。无视被兵士们死死压住的几位重臣愤怒的目光,萧斌单膝跪地喊出门外震耳欲聋的那句话——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