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焦急等待月余之久, 临京终于迎来了西桂城的好消息。镇西军与镇北军联手将西辽人赶出了景国的地界,非但驱逐了他们,还将都莫卧汗哄出王城, 随后一把火烧了整座腾鹰城, 又在战场上将气急败坏的都莫卧汗一箭诛杀。
另有十数位西辽贵族被俘,忠烈王毫不亏心的狮子大开口问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们要赎金, 不止要金银良驹, 甚至点名要了两处铁矿。按说西辽部落的首领们也不是傻的,哪怕忍痛舍了继承人也该坚定的拒绝忠烈王的报价。可忠烈王的大军就在边境徘徊,大有他们前脚拒绝后脚就翻脸打过来的架势。
这位主事的大景王爷几乎就把抢劫两个字写在脸上了。然正是她这般“光明磊落”, 又让西辽人进退维谷。打是打不过的,都莫卧汗还在的时候集结整个西辽大军玩突袭都打不过大景的两军联手, 如今精锐勇士被打杀俘虏不知凡几, 剩下这些散兵游勇根本不是景人的对手。
也就是他们草场隔壁雪山大漠实在太广阔, 又并不适合中原人耕种生活, 景人真要打下来不仅没赚头还得赔进许多本钱去。不然景人才懒得在这里跟他们扯皮, 直接一路推过去自己抢它不香吗?
但景人吃了大亏肯定要找补回来, 他们许是可以仗着景人不愿意在西辽费人力抢地盘拖一拖时间讲一讲条件,可要是真耍赖一点儿好处都不吐是绝不可能。说不定逼急了人家也懒得管什么划算不划算, 先揍他们几顿解恨也未可知。
各位部落王爷愁的直掉头发——尤其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几个部落。儿子被撕票了事小,反正他们儿子多。怕就怕景人等的不耐烦, 随便拿哪家开刀出气杀鸡儆猴,?????首当其冲倒霉的就得是他们了。
赢天青着实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但又懒得继续打,索性派人明着给各位首领喊话:她不管他们进献的赎金是自己家筹的还是从别人家抢的, 只要银钱东西到位, 该放的人第一时间就放。
她这话一出, 整个西辽立时骚乱起来。忠烈王只要东西不要领土,可部落是靠草场吃饭的,当然是地盘越大实力越强。且忠烈王开的价虽然肉疼,但要是钱财从“邻居”们身上掏,哪怕是两三家联手拆了一家,刨除交给景人的钱财,他们瓜分了领地也还是赚的!
部落中顿时就有人行动起来。两个暗中勾搭上吞了夹在它们之间的另一家,拆了人王帐搜罗了金银珠宝马匹牛羊往边境一送,忠烈王点了数没错,当即就将两个部落的王子给放了回去。
至于被拆了那一家的草场地盘和多余的人口牲畜,忠烈王和大景的将军们果然表示没什么兴趣。他们才不管你们这些草原人怎么折腾,总归等你们西辽人把该给的赎金都给了,或是不想用赎金换人的尽早给个消息他们好撕票,剩下就等着决出新的西辽汗后记得给大景打个招呼互通个国书什么的,往后有事也知道书信抬头该写个什么名号。
大景的王爷十足十的混不吝,完全不像往年谈判的中原文人该有的斯文,反而一副钻进钱眼里的模样。然而哪怕她始终自将兵力压在前线却并向西进攻,西辽部族中的战火却在渐渐蔓延开来。
西辽人自己打起来了。从一开始的暗中臊眉耷眼勾搭成奸几家瓜分一家,到后来人人自危互相提防,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首领们如惊弓之鸟。老谋深算的程誉好歹和西辽人打了许多年交道,暗戳戳拉一个打一个或是出点儿人力物力支援几个丧家之犬反咬回去,再加上镇北军的斥候营在熟悉了西辽人的身形语调后各种栽赃嫁祸挑拨离间,一众西辽部落可谓鸡飞狗跳无一处安宁。
及都莫卧汗被赢天青一箭穿心饮恨沙场的好消息传回临京的时候,忠烈王和镇西军镇北军各位大将并阮虞这个钦差大人已经看了西辽人许久的笑话了。准确说来是阮虞先目瞪口呆的看着赢天青与程将军庞将军狄将军一干将军大佬疯狂往外冒黑水坑的西辽人找不着北,在飞快的吸收了好几天“墨汁”后不仅熟悉了这个节奏,还能引经据典的从读过的典籍兵法里扒拉出新的思路,直让程将军等大佬直呼后生可畏。
实则阮虞才是收获良多,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何陛下总是嫌弃他太过天真。从去岁出京到如今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每每回首当初自负才学随陛下入宫的情形,阮虞都只尴尬的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掐死那时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多自以为是。
那时他觉得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冷血残暴,但那时的陛下并非没有分寸,恰恰相反,陛下正是知道什么是民生什么是治世,才能即使手段残暴也依旧被朝堂认可。
甚至如赢天青所说,即使那时候他杀光了江南那些蛀虫,迎来的也未必是江南造反,而可能是快刀斩乱麻后的海晏河清。反而如今江南有世家大族与前周王的余孽勾连纠缠,想要厘清绝不是朝夕之功。
他之前并不觉得世家的存在有什么错,毕竟世家也爱民,也会同情怜悯百姓佃户,施粥铺桥的善事从来没少做,也并不让庄户地主苛待农人。
然真正从民间走了一遭才知道世家虽没错,但是是狭隘的:只有世家治下的百姓——或者直白说,只有世家的土地和隐户才是世家眼里的百姓,才能得到世家的庇护。而对于他们治下之外同样是大景的百姓,世家却是管不着也不想管,甚至如果一旦在灾害中形成流民流落到他们治下,世家最先想的定是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哪怕让流民们去死。
他们拒绝那些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百姓,驱逐他们,放任他们被饥饿被疾病夺走生命。世家因此保全自己,却不会管这样将为整个大景带来怎样的隐患和影响。
作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阮虞并非不通庶务或一派理想的天真,他本以为这是力所不逮的不得已而为之,虽遗憾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错。直到这一路他了许多听了许多,却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为何会有擅耕种者食不果腹擅纺织者衣不蔽体?难道不是因为世家的兼并将土地和人口纳为己有,才让原本该属于整个大景的利益被不断分薄,才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源救助这些角落里挣扎的普通百姓么?
世家庇护它治下的百姓,是以牺牲整个大景的利益、以盘剥其他无辜百姓为代价的。而世家并不在乎皇帝姓什么国家号什么,只要他们的土地在,只要他们的权利和影响力继续,哪怕改朝换代也依旧改变不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就像北晋都城的元氏,无论是熙朝还是晋朝都不影响他们超然的地位,他们宁愿放弃南景皇亲国戚的地位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经营数百年的势力范围,因在他们眼中,世家的存续是比王朝更稳固也更重要的。
这便是皇帝陛下所说的,他虽饱读诗书却天真又自以为是的所在。就像他跟着陛下入宫时那样,他并未把陛下当做主宰天下的君主,而是将陛下自然而然认作了世家眼中的“贤君”:一个摆在最高位的牌坊,一个被江山社稷规矩礼仪束缚的傀儡,一个理所当然要对世家尊敬遵从倚重的让世家不断发展壮大的工具。
世家者,世卿世禄。他们一手掌握文章典籍,掌握读书人的脑子,一手将自己的名望转化为官职权利,在朝堂掌握话语权。他们入朝为官会效忠皇帝,但他们的忠心是有选择的,一旦这个皇帝并不顺从他们的意愿,那这个皇帝便是不贤德。
阮虞便是在这种“理所当然”中长大的,理所当然的认为圣明帝君就该纳谏如流,理所当然的认为陛下该对他的理念言听计从。他尊重皇权但并不畏惧,甚至至始至终,他惧怕元修的喜怒不定远多过敬畏元修身为帝王的身份。
他以为自己是不畏皇权直言纳谏,他以为自己是为百姓争取利益避免陛下脑子发热动摇江山。但就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用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明白了陛下的喜怒不定凶残暴戾到底是杀的谁又是救的谁。或许陛下诛杀那些朝廷大臣是夹杂了私怨,是为赢氏一门报仇,但更多时候那些传遍大景的恐怖名声,不都是世家因陛下毫不手软砍了他们的利益才泄愤般宣扬出来的么?
阮虞清晰又绝望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世家对大景来说不是好事,但世家是被向往的,哪怕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他们当官拼搏努力跻身上层的最后目的,说白了不就是成为新的世家,从此子子孙孙都在这片土地上拥有一块属于他们的“私产”么?
于自身,于情于理,他知道这说不上有什么错。世家努力了几百年不是为了散尽家财不顾前程求一个众生平等的,他们积累的名望积蓄的产业是一代代人用生命用时间填起的台阶,就是为了让后人能够走的更远。
然站在整个大景的层面上来,世家的强大必然伴随君权的削弱,而君权削弱导致朝廷对国家的控制力减弱,必将带来朝代更迭和动荡。无论天灾人祸最后苦的都是百姓,当这些曾经遥远的只是他脑子里随意流过的一串数字一声叹息真真切切的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实在说不出这些人只是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这种话来。
他看懂了为何从文帝朝时大景就在打压世家,也看懂了为何明帝厉帝就算对文帝一脉顾忌再多也没想过用世家代替几大将军,反而默认了他们的世袭罔替。因军权是皇权抗衡世家最后的手段和震慑,而现在的忠烈王和镇北军,就是元修将景国从世家手中夺出来的底牌。
在西辽人渐渐无力支撑,赢天青已经算计着班师回朝之时,阮虞却越发迷茫了。他夹在中间该何去何从?等渝州事结,他是该如师兄赵简一样完全向陛下投诚,还是试着在世家和皇权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劝陛下徐徐图之?
第54章 回京
赢天青离京时还是寒冬, 到如今班师回朝,已是莺飞草长的春日了。
阮虞并未与她同路。一则镇北军并不直接回京,而是先往列城休整, 及忠烈王完成了镇北军的交接彻底将这支队伍收拢在手里再行回京。二来更重要的则是陛下有旨, 令阮虞暂代渝州牧一职安抚西南百姓,等朝堂上腾开手来陆?????续派人过来接任再让阮虞回京复命。
阮虞乐得如此。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想通, 正好趁这段时间继续看一看想一想, 才能明白自己今后究竟要走怎样的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赢天青念着元修那个偏执的性子,虽未在书信旨意中明说, 实则他在临京肯定等的快要疯了。匆匆将镇北军的军中事宜安排妥当,确定有狄将军等人坐镇军中无人敢有二心, 又留下阿碧重新操练起斥候营, 便带着一对百余人的心腹亲卫紧赶慢赶, 快马加鞭的赶往京城。
之前在西桂城一番作战, 与赢世子十分熟悉的狄将军渐渐看出了她的不对。她倒不想瞒着狄将军, 但若是直说却是不好, 犹豫之下还是阿碧故意露出破绽让狄秋自己先猜到真相,赢天青只需暗示他所料不差, 果然惹来狄秋又惊又喜,暗暗哭过一场后却是什么都不再问了。
只是心中到底定了下来。有赢天青在镇北军, 镇北军就散不了更差不了。狄将军是个想得开的,无论赢世子也好忠烈王也罢,无论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行军打仗的实力才是当统帅最重要的天赋, 而赢天青的天分早在这近十年中得到过无数次印证, 他自然能放心的看着她重新挑起镇北军的担子。
原本镇北军留守的几位老将虽不至于反了忠烈王, 但并未心悦诚服,留在列城亦有观望之姿。及狄将军贺将军几位从西南回来后如此这般详细说过忠烈王的战绩,并一个个都对忠烈王极尽推崇,他们便也歇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与狄将军一般对忠烈王言听计从起来。
因此赢天青重新接手镇北军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倒是这次西南一行让她再次看清了装备的重要性,索性让镇北军自个儿的军械作坊再好好琢磨琢磨,争取做出造价更低实用性更强的新式武器来。
花了三五日时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又确认镇北军无论战力还是操演都并无懈怠一切如常,赢天青便与狄将军等人道别,赶着往临京去了。大伙儿对此倒是接受良好:毕竟忠烈王非但是赢家后人,是镇北军的主将,她还是陛下钦定的未来皇后。哪有皇后常年在外头晃悠的呢?仗都打完了当然得赶紧回京与陛下待在一处的啊。
京城之中。元修听闻赢天青即将回京的消息,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总算是慢慢松了下来。天知道这几个月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几乎在他心里憋出心病,多少个夜晚忽然梦醒,既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只是一阵阵的觉得难过,又这么一整晚一整晚的挨到天亮。
唯一的安慰大约是西南不断传回的战报和赢天青隔十天半个月发来的书信。他对赢天青的实力是有信心的,事实上哪怕不带着对赢天青天然的偏爱,他也从未见识过能比赢天青更适合战场的人。但这不意味着赢天青不会受伤不会遭受意外,而元修受不了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就是那些意外和受伤。
越是接近赢天青回归的日子,他反而越发惶恐不安。他一遍遍数着日子数着赢天青的行程,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焦躁。混乱的情绪不仅影响着他自己,连前朝后宫也跟着一块儿遭罪,赵首辅和陈公公这般伶俐人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眼巴巴的和皇帝陛下一块儿盼着,只盼忠烈王抵达的日子早一日到,大伙儿才能早一日解脱。
好在是一路上并未出现皇帝陛下担忧不已的意外场景。及这一日下午有快马来报,忠烈王的队伍距离临京已不足百里,想来再有一日,王爷就该回到京城来与陛下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