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走过城外野花盛开的山坡, 一路到墓园,给哥儿几个敬了酒。
周耕顺赶来为她践行, 将一个空运包裹给了她。
“是二哥留在缅甸的东西, 经了几次手, 我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还有些书信,我给你带了过来……”
见周耕顺吞吞吐吐,陆诏年当他面拆开包裹。
饼干铁盒里装着书信,是这些年她给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叠,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来。
最底下有张他们的合照,陆诏年拿起来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陆诏年绷紧了唇角,不让一点情绪流露。
周耕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我们空军,上战场前都会被要求写好遗书。这封,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昆明前交给我的,虽只是玩笑……”
陆诏年直接拿过信笺,展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字迹洒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诗文。诗出《写情》,收录于《全唐诗》,小时候他教她念过,那时他没将这首诗画作重点,只说其讲的是恋人失约之怅然。
他是野鸽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从不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他失约了。
回到重庆,陆诏年在江北乡下住了一阵,每天陪冯清如带孩子,教陆惜年认自己的名字。
艾维姨母和麦姨夫带着儿女来玩,院子里常常回荡着孩童们的欢笑。
陆诏年久违地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小哥哥到来之前,她对这个还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来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总不自觉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关心起人来让人感到压迫。
陆诏年颇具敌意地说:“我是不可能听从你们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来还有精神跟我置气。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忏悔。”
艾维是第一个发现陆诏年与陆闻恺有违兄妹伦常的人。当年她把事情告诉了陆夫人,陆夫人逼迫陆闻恺离家,兄妹二人就此分离。
姨太太惊闻此事,不知如何劝解陆闻恺。她这个儿子,骨子里最是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扭转。她想着,两人分开了也好,少年人一时糊涂,等时间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陆闻恺调回重庆,姨太太渐渐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她要阻拦,已经太迟了。夫人临终前让陆诏年发了誓,她听陆闻恺轻描淡写提及,一面不忍儿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真正会结束了。
后来陆诏年去了昆明,好几年。陆闻恺给家里寄信,祝贺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陆惜年这个?????名字,就晓得一切完了。
那次陆诏年企图吞鸦片自戕被救下,尽管大少奶奶隐瞒缘由,艾维还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实。
她们没能分开他们。
“罢了。”自家姐离世,艾维愈发讨厌陆老爷和整个失常的陆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陆诏年,竟然变成这样的怪胎,说不好正是上天给这个家的惩罚——早些年,陆老爷做了有损阴德的事。
“走都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过,孝敬你小孃,别再折腾大家了。”
陆诏年独自待在房间里,一点知觉也没有似的望着远方的山峦。
她宁愿变笨,变钝,没有感觉,可是不愿意丢掉一秒与他有关的记忆。
陆诏年谋得几份美差,最后决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兴,买了酒,叫上一帮朋友庆祝。
白小姐悄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呢。”
施芥生脸颊驼红,只是笑着。
陆诏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双眼看过来,教施芥生低下了头。
白小姐撺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刚刚参加工作,还太早了些。”
“这么些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莫过得一知己,不赶这一时半刻。”
日历一页页翻过,陆诏年适应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尔得闲,他们就上缙云山郊游。有时,陈意映会从江津的女校回来,和陆诏年相约上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参加义工活动。
逢年过节,陆诏年也回江北乡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贴交给冯清如。冯清如说,哪里需要你补贴家用。陆诏年笑笑说,反正我也用不上。
陆诏年穿工装,头发剪得极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时常出入陆诏年住所,人们打趣她们,更甚有人当了真。
开春过后,城里人又有了谈论战争的兴致,说是以美国造军舰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败仗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电台与报刊争相报道,一时间街头巷尾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陆诏年正在实验室做涡轮测试,忽然听到欢呼传来,整栋楼都在摇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