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深处。
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物外侧,有一架直通天花板的铁梯。
若是站在那上头,从半圆形的、肮脏的大窗洞里,可以望见厂房里头的滑车和传送带、生铁的车床,好似蜂窠的炼钢炉,几十公尺高的淬火槽像是一张张敞开的嘴巴。
厂房内的设施器械并没有剩下来几件。大部分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有的被拆了卖了,有的还来不及运走,剩下的些许残骸,让人不禁在睹物思神间回忆起那个火热的年代:
工厂熔炉里发出红殷殷、白皑皑的光芒,履带车床运作不休,轰隆的巨响昼夜不息,像是庞大的铁肺正在呼吸,照得整扇窗户都灯火通明……
可是现在,面前的这扇窗户连玻璃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厂房内一片安静,不再有轰隆巨响,残留的机械全都被灰尘和蛛网覆盖,像是一头巨兽死去发酵后剩下的尸骸。
漆黑宽阔的工厂中央,孟正双手插兜站在炼铁炉底下,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雕塑般的巨大静默物,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怀念。
片刻后,男人的背后响起脚步声。
样貌平凡、穿着朴素布衣布鞋的中年女人在黑暗中浮现。
她的样子很不起眼,是那种丢进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类型。但凡是知道这张脸的人,在她面前往往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东南亚一带的顶级灵媒,号称“蛊王”的女人。此人的真名罕有人知晓,一般人对她的称呼是龙婆。
“你知道这里?”
孟正听见了她的提问,却没有转头。他的态度不像之前那般恭敬。
“不,这地方是随便选的。”
男人摇了摇头。
“只不过,我的家乡是和这里一般无二的地方。在那个年代,祖国的大江南北,随处可见相似的风景,我从小就在厂房附近的职工宿舍里长大。”
“时代已经变了。”龙婆随口敷衍了一句,对男人口中的怀念氛围只当作没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所有人都在等你。”
“嗯。”
孟正总算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
“那就快动手吧。”
龙婆眯起眼睛,眼角浮起层叠的皱纹。
“我记得计划里说,最开始是用你的能力来引发附近地区的大规模混乱,避免行动被打扰……”
“是的。”
孟正轻轻颔首。
“需要帮忙吗?”
女人言简意赅地问道。
“哇哦。”男人故作夸张地说,“没想到您居然那么热情。要是您早点展现出这种积极性,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为前期筹备而牺牲……”
“机会只有一次,我不希望这段时间的辛苦成了白费工夫。”
“帮忙啊。”孟正耸耸肩,一副“我很受伤”的表情,“其实就是不信任我吧?”
“并非如此。”
龙婆淡淡回应。
“只是,你需要压制的所谓‘附近地区’……是整座城市。”
“锦江市本部的人手不算难对付,但是要是让他们在我们与神媒正式接触前争取到外界救援,这里的人就都完了。那位周队长不是简单人物,他经历过十年前的‘巢母之乱’,我觉得像这样经验老道的地区负责人,有能力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选择。”
孟正似乎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
“罗里吧嗦的,意思不就是不相信我吗?”
“……”
龙婆的眉毛微微皱起。
自从她成名以来,已经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话了。
她不是那种被人恶言两句就要痛下杀手的类型,何况对方还是目前的合作伙伴。但听见这种不尊重的口吻,心情不好总是人之常情。
而且……
龙婆还记得前段时间和对方电话沟通的场景。
与曾经那副毕恭毕敬,谦卑到会让人觉得恶心程度的态度相比,此时的孟正简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实际上,他那种仿佛随时都在发笑的言行并没有改变,只是其中添了一股傲慢,以至于那惺惺作态的话语,听上去更像是在嘲笑他人。
他有什么底气?
难道说是觉得计划迫在眉睫、不可更替,结果要么是一步登天不必再畏惧任何人,要么就是干脆去死,所以就放纵自我?
龙婆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在不至于重伤对方的前提下,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
但这家伙的想法并没有错,因为此刻是计划即将开始前的关头,她总不好在这时候动手……
孟正仿佛没有察觉到龙婆身上传来的恶意——或者说是察觉到了,仍然觉得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