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日在朔州见过她的将士,皆在心底惋惜。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啊,跟随陛下入城的那日,他们还曾看见陛下抱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祝福声中策马巡街,人人都言此次大胜过后,陛下就要讨这位小娘子做皇后,谁承想,却会落在夷人手中,如此悲惨地死去。
十二月初,大军抵达朔州。留守朔州的薛婧薛迟姐弟惭愧悲痛地负荆请罪。
天子的语声却出乎意料的温和:“你二人错误判断军机,其罪难免,但念在守土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就自去领三十军棍吧。”
“今日是几日了?”
颁布完对薛家姐弟的处置后,他忽而问身侧还陷在悲痛之中的薛承。
“回陛下,今儿是初七。”
十二月初七。
桓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还记得这日是她的生日,去岁的此日,漱玉宫中,他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孩子。
后来事情勘破,他和她闹过,甚至将她囚在马车里日夜临幸,用尽种种手段迫她服从。她也终于服从,自随他北行而来,无一事不乖顺。乖顺得让他感慨上天待他是如此不薄。
他甚至想过,等到此次凯旋,就顺理成章地册封她。他们会永远在一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可现在,他永远失去了她。
——
天子对薛家人态度尚可,对于那与柔然勾结在幽州作乱给薛婧传了假消息的新任幽州刺史却没有那么好的声气。在朔州整顿了几日之后,亲自率兵前往幽州平叛。
原先留守恒州的薛远、薛逐兄弟已在柔然走后缓过气时便率兵去了幽州平乱,因而大军到时,没过多久便镇压了全部战乱,生擒叛贼尉迟敬至天子帐中面圣。
桓羡下令诛其九族,将其被俘虏的男性亲族尽皆枭首,挂于幽州城门示众,女眷全数没入教坊。
做好一切安抚工作之后,大军南归,于次年正月春渡过长江回到了建康。
不久,台城之中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薛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柔嘉表范,追谥曰昭懿皇后,殡于玉烛殿之西殿。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天子未有大婚而追封皇后, 此举无异于惊世骇俗,一时间, 在朝野内外引发不小的轰动。
首先上谏的便是礼部与御史台的官员, 认为此举不合礼数,停灵于御殿之中更是不合礼数,邪祟之气更会损伤龙体云云。
然折子递进玉烛殿便被打了回来, 上谏之人无一例外被拉去太极殿下打了板子,言官们群情激奋, 誓要以死相谏博个青史留名。
但事情还没有争出个结果,许是长久以来强撑的心力终有尽时, 颁下那道旨意后, 天子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 政事也还如他出征在外时一样,全权交予了万年公主打理。
先前他不在京中时, 曾有士族想拥立梁王胁迫太皇太后下旨废除天子, 吓得梁王直接递交辞呈,托病不起, 而那两个士族也很快被执掌禁军的谢璟平定, 全部投之大狱,为的就是等他回来发落。
奏文递进玉烛殿后, 得到的回应只有八个大字,扒皮塞草,悬之东市。
尽管天子一向阴鸷冷淡,这样的命令传出后, 还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言官们看看东市上悬吊的叛贼, 再看看紧闭的玉烛殿宫门, 再进一步想到那被发配洛阳的原本前途无量的江御史,私下里一合计,还是觉得陛下骤失佳人、悲痛之情也可以理解。
更惹人猜想的则是那棺中之人的身份,虽然明面上言,是陛下即将要迎娶的朔州刺史薛承第三女,但宫中早有流言兴起,言玉烛殿里如今摆放着的那具棺椁其实是先前“死”在碧华宫大火里的前乐安公主,因了与陛下的兄妹关系,不容于世俗,被陛下作出假死之相带往朔州其从伯家认亲,本是想替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立后,却不知为什么折在了战场里。
但无论如何,这些宫闱秘事终将随着她本人的逝去而被永远埋葬,如流风一阵,消失于天地间,永归星辰。
……
“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臣谢璟求见!”
深蓝色的天幕下,玉烛殿宫门外,谢璟焦急地扣着厚重的深红色宫门。
他扣得急,手握铜环在宫门之上拍打,连五根指骨上也被磕出片片红印,一片炙疼,却毫无知觉。
宫门始终紧闭,良久之后才有小宦官无奈的声音响起:“谢将军,陛下在养病,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连太后来也被拦在了门外,您还是请回吧,不要为难我们啊。”
“我要见他。”谢璟语声沉毅,只是重复。
他想要问一问,分明去时他带她一并离开,为何回来的却只他一人?是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又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这些事,他必须得当面问一问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子。
门里的小宦官叹口气,正准备掏出棉花装聋,内侍监冯整却走了过来:
“陛下有令,让谢将军进来吧。”
宫门伴随着沉重的喑哑声打开,才启了一条缝,便被谢璟蛮横地撞开,快步走入。小宦官飞快地睨了眼他腰间挎剑,忙喊道:“谢将军,烦请留下佩剑!”
他置若未闻,步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直逼殿门,又于大殿门口被伏胤拦住。
“谢将军,佩剑!”伏胤语中已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谢璟不理,眼中亦燃烧着烈烈的恨意,二人就这般对峙着,直至殿内传来冷淡而低沉的一声:
“伏胤,你下去。”
是桓羡。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带蓝的中衣,墨发用一根纨带微微束起,披散于脑后,衣袖间、清瘦如竹的手腕上垂了两根赤色丝绳。
面容憔悴,神情淡漠。
谢璟心中火起,一把撞开伏胤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