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太后要问什么,何令菀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担忧,终究只得行礼退下。桓羡则微微蹙眉:“母亲想问什么。”
母亲。
何太后微愣。
她已记不清他上一回唤她母亲是什么时候,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他浑身是血地跑到显阳殿里唤她的第一声母亲。那一日,距今也已十一年了,可她却从没能看清这个孩子的内心。
何太后艰难支身,浑浊双目,一遍遍打量着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养子,想从他冰冷的脸上窥得半分担忧的神色,终是枉然。
太后最终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希望你就不要再瞒我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珹儿的死,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桓珹。
想起那具冰冷冷泡在池水里的尸体,桓羡眼中波澜不惊。
“不是。”他淡漠地道,“我路过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桓陵推下去了。”
“你……”太后一口气猝然急促起来,惊怒地目视于他,“你既在,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救他?”
“我为什么要救?”桓羡挑眉反问,“当年,桓骏那老畜生把我们母子丢在漱玉宫的时候,身为皇后的您,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吗?还是说,我母亲病重也请不来的御医,冬日里劣质的炭火,夏日里发馊的吃食,就是您身为正妻嫡母对我们的照管?”
“您还记得我为什么学医吗?我一个堂堂皇子,竟要学这些被世人认作是‘小道贱工’的东西,长到七岁都没有名分,要被桓陵和你儿子的仆人肆意欺辱。那个时候,你又管顾过我们吗?”
那些卑贱不堪的过往,他原以为他全忘了,然而此时面对太后的质问才发现,他竟记得如此清楚,就像是刻入骨髓一般。
同是庶子,桓陵这个野种都可以随意欺负他们母子,桓珹身为太子,他的仆人都敢欺负到阿娘身上。
那个时候,何菁英是最该管教他们的人,可她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因阿娘是乐工,而他是乐工之子,老畜生不喜欢他们,她也就不敢管。而现在,却要从他这个曾被她瞧不起的乐工之子身上索取亲情,桓羡只觉荒谬到了极点!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里,就唯有祖父与栀栀对他释放过善意。何菁英凭什么觉得,他会在意她?
何太后已因伤心与气愤浑身乱颤,形如枯死瓦菲的脸也变得通红。桓羡又冷笑:“再说了,您又伤心什么呢?他的仇,我不是早就替您报了吗?桓陵就是我杀的,是我让他的猎犬发疯咬死了他,您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好好活着吧。”他不愿在殿中久待,“您得好好活着,活得比儿子长,才能看着儿子是如何代替桓珹、将天下治理成太平盛世的。”
说完这一句,桓羡毫不留情面地走了出去。身后响起太后悲恸至极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松露空中坠,荷气静时生。他在殿外的荷塘前停驻脚步,微风飒飒,将一片绿叶送至他肩上,桓羡伸手去拂,这才想起,已是六月之末。
七月流火,马上就是秋天。他心里也涌起些许悲凉之感。
栀栀走了,阿娘不在了,崇宪宫中的这个女人,也不是他的亲人。
他又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字数超了些也就超时了~
本来想写“他的月亮从此坠落了”,一搜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都写过了,叹气。
感觉刚好可以在99章正文完结。完结之后,我会修改前文。有几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满意的。
第99章
建始十二年春, 二月二,龙抬头。
天下清明, 海晏河清。
这一年, 桓楚的国都已从建康迁到了洛阳,朝政运行平稳,国殷民富, 兵甲充足。而自迁都到洛阳后,原本远离京都的北境也可在一月之间抵达, 叛乱之患少了许多。桓羡身上的担子一瞬轻了许多。
已经三年了。这些年,薛稚每到一个地方, 在当地的情况都会被探子以书信送回来, 西北天气恶劣,贺兰部尤甚, 她每年春夏返回贺兰部,秋冬则回凉州居住。除了打理贺兰部的事务, 更多的还是在凉州寻人。
她毕竟是女子, 无法前往西域诸国,只能请求贺兰部或是凉州的商人去往西域经商时替她寻找, 桓羡亦派了人在西域诸国寻找, 一旦有线索,便派人报给她, 因而她也是知道他派了人保护她,对此,她全选择了默认。
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柔然的贺兰霆也派了人前往西域寻人,只可惜三年过去, 每每有了线索, 无一不是落空。那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了无踪迹。
这期间桓羡也曾写过数封书信,皆以“栀栀吾妻,见信如晤”开始,以“安好,勿念”结束,却都一封也没有寄出去过。他想,她理应是不想再认他这个兄长的,自也不会将她认作丈夫,尽管桓楚如今名义上的皇后仍是她,只是对外宣称在建康行宫养病。
他没有再纳妃嫔,因为没有子嗣,索性早早地于两年前便立了梁王为皇太弟,三年间宫中一切需要皇后参与的典礼全都取消,连亲蚕礼也只能请何令菀代劳——她身为梁王之妻,便是下一任皇后。
这三年间,连最小的弟弟彭城王也到了需要相看王妃的年龄,他却还是孤身一人。每日除了整理政务便是研读史书,到后来,因政务有梁王万年公主以及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江泊舟分担,他便连政务的担子也轻了许多,竟不知要做何事。
他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觉得人生如此无趣。
他常常会梦见少年时和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有时候,是握着她手在窗下教她写字,有时候,是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诵诗书。
他还梦见过在洛阳龙门伊阙之上看见的那条有时却会变成他们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漱玉宫中,他握着她手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好在,有关她的皆是美丽平和的梦,再不会梦见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桓羡想,如果离开他能让她余生平安自在,倒也不错。
事情的转机,是从收到来自凉州刺史的一封信始。
得益于三年来不间断地寻找,他们派去西域的人终于寻到了一丝准确的线索——有胡商曾在高昌国边陲的一处村庄里见过谢璟。彼时他被一户高昌人家收留,家中只有位长者和一位小女孩,初见到时,对方只当他是老人之子,还是因为他生得实不似高昌中人又只会几句简单的高昌语才记住的。
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桓羡立刻便坐不住了,他找来梁王,径直了当地道:“朕要去西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