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一挑。
竟是被她猜中了。
他这模样不啻于对她的夸赞,她一下子开心起来,昂首挺胸道:“这世间有什么事能瞒过小爷啊!”
“那你来说说,本将军该如何利用此油碗,才能更好糊弄僧人?”
她当真凝眉想了想,很是认真道:“有一年大慈恩寺不知何故,千手观音竟流了泪,引起极大轰动。可是比起流泪,眼中流血才更惊人。哇,如若每尊佛都双目流血,那简直是……”
她不由咋舌,专程想出个词来:“无间地狱!”
她故意说得极吓人,他却神色淡淡。
这世上还有何处比战场更像地狱。
区区佛像流血泪而已。
倒也是个好法子。
她见未曾吓到他,便有些无趣,重新坐回蒲团上,发了一阵呆,方见薛琅正向她招手。
她本不想前去,心下却又好奇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终究还是起身凑过去。
他将油碗递给她:“端好了,在每个佛像底下等我。”
她双目噌地发亮,“你真的要在佛像身上动手脚?”
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包住手指,往油碗里蘸一下,腾空跃起,在空中几个腾挪便到了最近的一个佛像高处,并不去踩佛身,只趁着跃起这一下,将指尖极快往佛像眼下抹两下。
待落地后,又再蘸一指油,再次腾空。
如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七尊大佛全都遭了他的毒手。
她在底下望上去,却并未见佛像上显现任何异像。
隔得这般远,连他涂抹在佛像面颊上亮晶晶的香油都看不见。
搞什么名堂,成不成啊。
待他落地,她不免拿话刺他:“堂堂安西大都护不干正事,半夜前来骚扰佛像消食,方脸王怀安都不拦着你?”
他抬首打量他的“作品”,显得很满意的样子,“他们自有要事,如今整个都护府最闲的只我一人,此种吃撑了的事,也就只有本将军代劳了。”
还知道是吃撑了。
她轻哼了一声,将油碗塞给他,拿着个蒲团坐去一处灯火密集处,静待僧人前来。
未多久薛琅将现场收尾后,也跟着坐过来。
偌大的庙殿,佛像们巨大的身影在灯烛下影影绰绰,外头只偶尔传来呼呼的风声。
她偏首看着两丈之外的青年,他已是支着脑袋,半躺于地,闭上了双眸。斜飞入鬓的乌眉在几缕低垂的发丝下若隐若现,压下几分白日的威严。
她向他靠过去一点,低声问他:“你说,和尚们何时回来?若是天亮才来,你我又要藏去何处?”
他并没有反应,胸膛缓缓起伏,眼看着是要睡过去的模样。
“我……我现下来了兴致,想同你在这庙殿里滚三滚。你怕不怕?”
“怕,怕得很。”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倒是揶揄更多些。待眼眸轻启,方懒洋洋道:“和尚们最好天亮才来,本将军在此处睡得尚好。”
“可是我不好啊!我睡不了硬地,我得睡高床软枕。”
他无声地哂笑一声,“穷人出身,倒是娇气。”
她一时语滞,半晌方心虚顶嘴:“小爷无论去何处赚工钱,临走前阿娘都是絮最厚的棉被给我。我可是潘家的独苗,阿娘舍不得我受苦。”
他瞥她一眼,慢慢坐起身,将身底的那个蒲团递给她。
她接过来垫在底下,却也不觉得舒服多少。
“朝廷的抚恤银,你家领了多少?”他的声音淡淡,眼眸却停留在她脸上,似执着地等待一个回应。
她哪里知道有多少,她只管花,收银子的是府里的账房。
“千儿八百……”她刚刚脱口而出,见他眉头极轻微地一抖,忽地警醒。
她此时是潘安,并非崔嘉柔啊。
他问的,是那潘永年战陨后,潘家领了多少银两。
她一时后悔不该寻他说话,就该让他长睡不醒才好。
“领了,领了……”她支支吾吾不知到底该编造多少才合适。
是几个金饼呢,还是几贯钱呢?
最后含含糊糊道:“阿娘担心我拿出去花个一干二净,领到家就锁进柜中,说攒给日后孙儿用……”
他扯了扯嘴角,方道:“都言此间似有贪墨,潘家的银两未少过?”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搪塞道:“若遇上,定然要告官。”又连忙问他:“你为何好好的西南王不当,偏生跑来龟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精忠报国,笑赴沙场,你们这些人都是以马革裹尸为荣耀,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