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缓缓垂首, 又冷冷环视一周。
场上看热闹的兵卒们瞬间走得空空, 只余军医手持蒲扇亲自在红泥小炉边守着药锅煎药,又是吹气又是扇风,显得因忙碌而顾不上去看那些不该看的热闹。
嘉柔已牵着她的“羊”到了他跟前, 空着的那只手往前一伸,便牵住了他的手, “阿耶, 你可是要回营里?你带着儿, 儿与小羊都悄悄的, 阿娘不会知道的。”
她的手几许温凉,却如蜂蛰一般, 他瞬间便抽离出来, 往旁处看了几息, 方回首道:“我有要事,你不可跟随。”
她一把丢开“羊”,往前扑去,明明能轻易抱住他的腰身,却不知为何要大手笔的往地下一扑,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脖子,扑腾着自己的两条腿高声大喊:“阿娘,阿耶要往外头去寻卖酒的女郎、跳胡旋的女郎、会吟诗的女郎、不穿衣裳的女郎……”
薛琅垂首看着她这一副无赖的模样,不由捏了捏眉心,在她喊出第五个女郎之前,终于道:“你若要跟去,便不可多言,不许捣乱……”
她立刻松开他的腿,从地上爬起身,很是乖巧地猛点两下头,响亮道:“儿听阿耶的话。”
他回首看向军医,军医很是能体谅他的不易,连忙道:“再需一刻,汤药就能成。”
他转身便往外行去。
她当即回身抱住笤帚,一蹦一跳跟着他去了。
卫所边上的一间土坯耳房里,灯烛几番摇晃。
薛琅负手而立站于窗前,目光落在门口一棵树下的嘉柔身上。
她正一手扶着笤帚,另一手顺着笤帚上的细竹枝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抚摸,看着是在给小羊梳毛。
近月未见,她面上似乎清减了些。原本圆圆的脸颊,如今显出一个收得紧致的尖下巴。
也是这般一晃眼望去,他始觉,她比初遇时已长高了一截,只是面上仍是雌雄难辨的模样,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长开。
他的身后,前来秉事的副官正低声道:“敖包节上向将军下毒之人虽乃龟兹人,然据邻人曾提及,一个月前有外邦人曾于他的居所进出,曾偶尔说过几句天竺话。”
“天竺?”薛琅回首,“那邻人因何能分辩出天竺语?”
副官忙道:“卑职今日便是带人去查探此事,那邻人言,他早年曾在天竺住过几年,本就会些天竺话。此事卑职也寻人佐证过,确然如此。看来,又是盘亘在天竺的突厥人出手。”
薛琅不置可否,来回踱了踱,便听外头的潘安高声赞叹道:“哇,好多萤虫啊!”
他不由偏头望去,却是卫所岗哨上的兵卒在换火把,抖出了许多火星子。
她一句赞叹过,丢下了她的“羊”,转身便去扑“萤虫”,那些火星子便纷纷打在她身上。
他眉头一蹙,已大步出了耳房,转瞬便到了她跟前,拉着她避去一旁。
她两手相合捧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阿耶,看,萤虫,它们每只都打着一盏小灯笼呢。”
憧憧火把下,她的面在橘黄的火光下纤尘不染,没有一点点瑕疵。似上好的琥珀的两颗眼珠镶嵌在光洁的面上,澄澈地令世人愧然。眼尾有一颗芝麻大的小红痣,为她的眼眸凭添了几许惑人的媚意。
他垂首避开她的眸,去检查她的手,并未见新烫出的伤,却在她左手掌心瞧见一处才结了痂的半新不旧的伤,足有半指之长,不知伤了多久,现下还有些微肿。
“如何伤的?”他眼眸微沉。
她由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她的手,听懂了他的话,很是努力想了想,便垮了脸,颇有几分委屈:“阿耶,你昨日去兵部为何不带儿?儿在后头追你,摔倒伤了手……”
他心知她说的是胡话。
潘永年直到战死那年也只是个小小队正,哪里有上兵部的资格。
“可吃过药?”他问。
她便瘪着嘴点点头:“是阿耶亲手喂的苦苦的汤药,阿耶领着圣旨的那日,你忘了吗?”
她虽有些委屈,可似乎被他这般一问,又有些安慰,忙回去树下抱起她的“小羊”,两只手忙活了一瞬,便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过来,很是孝顺地递给他:“阿耶,饮,你最中意的。”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几息,接过她手中的“碗”。耳室里的副将此时方跟出来,她很是懂事地问:“阿耶,可要给赵世伯饮?”
那副将本姓胡,不知为何被她安上个“赵”的姓,想来是将胡副将当成了赵勇。
不等薛琅回应,她已欢喜地回去又“端”了一钵过来,“赵世伯,给!”
胡副将不知她玩的什么把戏,可看大都护都已“端”上了一碗,他不端不合适,便也双手接过来,同薛琅两人互看一眼,齐齐扬首。
嘉柔欢喜地抚掌,待胡副将“饮”完,忙询问:“滋味可好?”
他自是要拍马屁,大拇指一竖,“好味,绝世好味。”
她由衷地感慨:“赵世伯,你竟与阿耶一般恶心人呢!”
胡副将微微一蹙眉。
他好心配合做戏,这潘安怎地还骂人呢!
此时军医终于赶来,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大都护,药已得当。”
薛琅上前接过汤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自是苦涩,已不太烫,此时饮下刚刚好。
他又同军医低语两句,待军医转身匆匆离去,他方同她道:“饮过此药,你便回去庄子歇息。”
她微有迟疑,“阿耶不同儿一起回去?阿耶要去何处?”
他偏首往远处看了几息,方低声道:“我有我的路。”
她面目一皱,眼中瞬间起了雾气:“阿耶不带儿?阿耶怎忍心不带儿一起去?”
她忽然跳起,就去猛推他的手,他一时不查,手中汤药瞬间被推撒了他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