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香蒲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她本在内室协助产婆接生,忽然冲了出来:“大人,温氏说有话要和你说,是极要紧的话。”
“什么话?”
“温氏说,大人要保证救她与孩子,才能说!”香蒲道,微微一顿:“她还说,她丈夫温芳卿交代了,这秘密只能在生死存亡之际说出来……””
柳轶尘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本官答应她。”
香蒲连忙再回内室,温氏的惨叫声连连传来。不一时,香蒲折返:“她说,她丈夫有一本薄册藏在家中的枯井里,正是因为那册子,有人盯上了他,故意为难江州仕子,是因不知这薄册在何人手中,想逼他出面,逼他交出那簿册。”
柳轶尘立刻命黄鹤去温氏家中,果然在院中枯井中发现了一本簿册。柳轶尘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发出一声轻哂。
黄鹤见他神色诡异,忍不住道:“大人,我昨晚和节度使营的几个兵油子喝酒,打听到一桩奇怪的事。”
“多年前,淮水发洪,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一些最后干脆进了山里落草为寇,其中以岚山匪祸最盛。”黄鹤道:“三年前朝廷派人去剿/匪,派了五千人去,还说是精兵,结果非但连个乌合之众的匪寨都未打下来,这五千精兵尽数也尽数折在了里头——可我又听说,铁东来是幽州军出身,带出来的都是最强悍的部下,打鞑子都不在话下,打一群乌合之众的土匪照理更不用说,谁成想却小阴沟里翻了船。自那以后,听闻铁东来很受打击,连性情都大变了,以前豪放恣意、一腔虎胆,如今却变得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能推则推,能避则避,也不知是究竟什么缘故。”
柳轶尘轻轻一哂,点了点面前的簿册:“这缘故,一半便藏在里头。”说着,便将那账簿递给黄鹤。
黄鹤亦算是有脑子的,接过那账簿,略略一翻,心中不由一惊:“这铁东来……好大的胆子……怪不得连指使人杀卫脩的事都干得出来……”
柳轶尘一笑,并未回应他。
黄鹤忽然想到什么:“可大人,为何你说这里头只有一半缘故。那另一半,莫不是和仕子案相关?”
柳轶尘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不理会他,径自跨过门槛,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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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次早醒来,眼前已是另一个天地,然而这天地却十分熟悉,与她幼时住的那间小院竟别无二致。
屋内悬着素色纱帐,家具陈饰亦十分清简,甚至像旧时那般,带着半新不旧的烟火气。
然而惘然了片刻,她终是醒过神来,就是再想,这也不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想起前夜发生的种种,心不觉沉了沉。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那便是说,她脑中浮现的一切,并不是个梦。
薛穹对她,下/药了。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软禁她,不让她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想着,她披衣起床,屋外婢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姑娘醒了。”
姑娘?
昨日还是大人,现下就变成姑娘了?
杨枝又环顾了眼四周,心中一个念头徐徐落定——这里不是御史衙门,自然也没有人认得她是谁。
见杨枝没有作声,那婢女只道她初到陌生地方还未反应过来,便自来熟般道:“姑娘,奴婢叫春樱,以后就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使奴婢去。对了,听闻姑娘和陈郡颇有渊源,奴婢是陈郡人,姑娘到过我们陈郡吗?”
陈郡?
杨枝微微一愕,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幼时她听母亲说过陈郡,那里樱花开的最好,一片一片,红云一般。樱花一落,各类果子便熟了,小孩儿最喜欢这些,她幼时最愿意仰躺在母亲腿上,听她说在家乡打果子吃的事。手掌大的一个桃,捧在手心里,在溪边洗洗,一口咬下去,半脸都是汁水,甜到了心底里。
后来她看话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过便是那个味。
她后来走南闯北,亦到过陈郡,可没有母亲的陈郡,不过是他乡。
眼前这女孩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模样清秀,笑起来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温婉,说话间还带着些软糯的口音,十分好听——大概是薛穹特意找来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让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弃。
春樱一双漆黑大眼期翼地望着她,杨枝终是一笑,道:“到过,山水秀丽,很漂亮。”
说到这春樱就来劲了,一边打了水替她洗脸一边叽叽喳喳说起陈郡风物。
铜盆中的热气腾上来,熏蒸着杨枝的双眼,她觉得眼前似浮起了一个桃源,晨起的聒噪声竟给了她一种别样的宁静。
她将双手浸入热水中,听见春樱已说到了村中的破庙:“别处都供观音财神土地爷,我们郡中除了供这些,还供一位布水娘娘。”
“布水娘娘?”杨枝听得新奇。
“对啊。”春樱歪着头笑道:“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吧,我还没出世。那时候村里大旱,近处的水都干了,只能指望远处的一条碧水河。可那条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庄,村里人与我们郡有世仇,几代械斗还出过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见这情形,就将碧水河截断了,不让水流到我们郡来。当时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族长老人们都急的不可开交,那两年本来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强保个过活,若是这一年没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没了活了。郡中人都出去想办法,有去求城里的员外老爷,有去求县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个师爷,在县令耳边吹吹风,我们连县令的面都见不着。”
“郡中年轻的还能外出务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还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个半死。有几个落了一身残废,另有两个还干脆送了命。”
“奴婢说的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们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独女。”
听到这里,杨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脸,看向她。
春樱却浑然不觉,自顾续道:“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寻常闺秀一般,缩在家中只知刺绣描眉,反而为了郡里的水源,四处奔走。我们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旧儒,当年亦曾走南闯北过,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见识广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无门,打听到有位贵人将经过陈郡,便换了男装寻机与他相遇。后来……”
“听闻是这位贵人指示,县令非但带人去凿了上游的拦坝,还抓了几个主事打人的人。再后来,这位姑娘就跟了贵人上京,做了贵人娘娘。”春樱说到,一脸崇敬之意:“哦哦,还有还有,那贵人来提亲时,聘礼摆了一整条长街,我听说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后来……大概是对恩人心怀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却一分没有私藏,全部捐给了郡上,请人另修了一条渠道,通向更远的水源。自那以后,纵是干旱,我们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说,这样的贵人娘娘我们该不该拜?郡上人自发为她修了个生祠,大家都称她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杨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却断断续续听说过。故事里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亲,而她母亲并非对那个贵人——她的父亲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于他的威胁才答应了他。父亲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她随着自己上了京。
可是当真得手以后,没多少日子,新鲜劲便过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欢,母亲便也被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这些,自然是春樱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谁,她亦不知道。
对于陈郡的少女春樱而言,进了京便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凤凰又岂会有落魄时候?
忆起这些连她也不过模棱两可的旧事,杨枝微微发了会怔。
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多么的胆大妄为或者说意气风发。她不曾囿于闺阁,亦不曾囿于自己的悲欢,她像一个侠女,仗剑乡野,为同乡呼号、为老弱奔走。为了他们,宁肯生生拔了自己的双翅,自囚于王府别院中。